是棵石榴樹。
到了晚上我洗完碗回房,見桌上放著一隻錦盒。打開來,是根簪子,另有一對耳墜,寶石做的,紅彤彤,雕刻成石榴模樣。
主家再好,哪有還給丫頭送及笄禮的。
這我不能收。
我抱著錦盒敲開大少爺的門。
大少爺開了門,穿著鴉青色大氅,面色有些白。春日早晚雖還有些冷,但屋內也不至於穿這樣厚。
我嚇了一跳:「少爺,你又冷了?」
大少爺點點頭。
「那你趴下,奴婢給你揉一揉。」
我下意識就要伸手,被大少爺眼疾手快截住。
他說:「……不用……其實也沒那麼冷。」
我手腕被大少爺緊緊握著,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我都及笄了,哪裡還能給大少爺揉……屁股呢……
我臉一下子燒得又紅又燙,急匆匆從大少爺手底下掙脫出來,語無倫次道:「啊……這個……突然想起來還有些事……奴婢、奴婢去給你燒個炭盆進來……」
我跑了。
跑得顛三倒四,潰不成軍。
耳墜和簪子也沒找著時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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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帶後面幾天再見大少爺,都是眼神半躲著的。
從江南回來,大少爺肉眼可見更忙。他要麼不見人,要麼關在書房內,一坐一整天。我見他寫了很多東西,還畫了很多圖,但最後都在燭上燒掉,大少爺是過目不忘的,這些東西即便燒掉對他也沒什麼影響。
我總感覺平靜之下,隱有風雨欲來的氣息。
有一回魏家的府門被砸得咚咚響,我過去開門,見是位錦衣玉帶的公子,身後還帶著三五個兵。
他們看也不看我,氣勢洶洶就往裡闖。
我雖不知大少爺究竟在做什麼,但顯然是十分隱秘的事情,自然是盡力要幫他瞞的。何況,我匆匆來開門,也不知道大少爺這會兒在不在府裡。隻怕他通過密道又出去了。
我咬著牙衝到那群人面前,伸手攔住那位錦衣公子。
「幾位爺有何事?不如稍候片刻,奴婢進去代為通傳一聲。
「欸?爺?爺?我家主子正在養病,你們怎能這樣闖進去?
「公子?你們——」
情急之下,我抓住了那位公子的衣袍。
一個兵轉回來朝我胸口狠狠踢了一腳,罵道:「多事,再多嘴,割了你的舌頭!」
他這一腳,可比二少爺當時踹我的時候重多了,我摔在地上,當時就覺得喉嚨一甜,半天爬不起來。
「這天下沒有王法嗎,有本事,你來割。」
「嗬,小丫頭,你當我不敢?」
那個持橫刀的兵士走過來,高高抬起腿,在我身上又是狠狠踹一下,直把我踢得眼冒金星。
所幸餘光裡,見到大少爺一身白衣,從書房內走了出來。
真好,大少爺在。
我瞬間覺得心裡踏實了。
暈過去前,聽見大少爺冰冷冷地道:「豐年兄,你率兵私闖他人府宅,又縱容手下傷我的小侍女,這是何意?」
再醒來時,我趴在大少爺背上,我四處瞧了瞧,是在回我房間的路上。
我一動,大少爺立馬感受到我醒了,溫聲道:「沒事了,大夫很快到,劍如已經出去請了。」
我胸口悶悶的,咳了兩聲,才勉強好受些。
「少爺,放我下來吧,我能走。」
「不必,隻幾步路。」
前面隱隱已能見到我屋前的門簾,確實隻幾步路,但大少爺還跛著呢,我哪受得起主子背我。
於是我掙扎起來,大少爺不輕不重往我腿上拍了一下。
「老實些。」
這塊地方靠近大腿,拍得明明不重,卻莫名覺得火燎一般,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麻意蹿上後頸……我不敢動了,老老實實由他背著。
後來我才聽劍如說,那日其實是兇險萬分。
他同大少爺出去辦事,差點就趕不及。
要不是我攔了那麼一下,隻怕真是要出事。
上京城風雲變幻越來越快。
不過半年光景,太子犯了事情,被貶為庶人。
如今陛下病重,據說是大皇子在代為監國。
又隱約聽說,近來新冒出一位四皇子,也很是賢良。
但哪位皇子監國,哪位皇子賢良,同我也沒甚關系,我更關心米多少一石布多少一匹。
永昌伯府家那位嫡小姐終於出了嫁,嫁的是戶部錢尚書家的郎君,大婚風光,鞭炮從街這頭響到街那頭,幾十抬嫁妝從長街上抬過,蓋東西的紅綢布被風吹起一角,隱隱約約能看見下面箱子是用上好的花梨木雕成。
我怕大少爺難過,晚上著意添了許多菜。
落座時,劍如嚯了一聲,奇道:「過年嗎這是?又吃雞又吃魚,連荷花酥都有。」
大少爺眼底盛著細碎星光,柔柔笑著衝我一點頭。
隻這一眼,我便曉得他懂我。
不知為何,臉又有些燒,我紅著臉同那劍如道:「你這話說的,平時就不叫你吃這些嗎,我還餓著你了?」
到了年底,總算傳出來好消息。
老爺又調回來了。
雖官職比以前還低了一品,沒甚實權,也沒甚油水,但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團圓更叫人歡喜。
老爺夫人回來,自是好一番熱鬧。他們這次回京,帶回來許多東西,多是巴陵特產,其中一筐活蹦亂跳的銀魚最為貴重,據說是一路換著水回來的。
等他們都安頓好,便開始給大少爺相看姑娘。
大少爺今年二十四,不小了。
當初跟他有過婚約的小姐,都早已經嫁人。
聽說夫人在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託人打聽過上京城的情況。她心裡已有了幾個大概的人選,隻是這幾個大少爺都不喜歡,夫人隻得重新挑。
至於我嘛,我這幾天在府裡,總覺得哪哪都不得勁。
老爺夫人帶回來的那些丫鬟小廝,都是住之前那兩排廂房的,大家都是下人,隻我一個人特立獨行住在大少爺院子裡——哦,劍如不一樣,他是大少爺的近侍,享著獨一份待遇。
就連管家吳叔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對勁,他隻揀輕的活計給我。
再一想,上次連夫人都誤會我是大少爺的院裡人了……
我望望天,心想大少爺的院子,我是不能再住了。
府裡面現在這麼多下人,也沒有什麼黑好叫我害怕。
何況……何況他要娶妻了。
未來的主母自是要住進來他的院子的,我在這,算什麼事?
於是我就去找大少爺說了要搬出去的事。
大少爺聽過問以後久久沒有出聲。
我等了許久沒等來他說話,反而等來一陣食指叩桌的聲音——大少爺不高興了。
那聲音一下又一下,聽得我心驚。最後那敲擊聲驀地停了,大少爺望向我,很嚴肅問:「倘若我不願意放你走怎麼辦?」
啊?
大少爺看我蒙圈,緩了語氣,衝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他想像以前一樣摸摸我的頭發,可是我已經及笄,不梳發團了。他沒摸到,隻幫我捋了捋鬢角的亂發。
「怎不戴我送你的簪子?」
「那個太貴重了,大少爺,我不敢要。」
「送你簪子,是什麼意思?」
「笄者,簪也。我十五歲,大少爺送我及笄禮。」
「錯了,及笄上的簪,該長輩送,我不是你的長輩,所以這不是及笄禮。」
「啊?那是什麼?」
大少爺似笑非笑:「什麼情況,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送簪子呢?十六,你好生想想。」
我想想我想想……
我不敢想啊……
「原本覺得你年歲小,我自己又一事無成,本想再拖拖的,可話既然說到這裡了——」大少爺微頓,神情鄭重,「十六,我心悅你,想娶你做我的夫人,你可願意?」
我猛地抬頭。
「這怎麼行?」
「你不願意嗎?」
「大少爺你這麼好,我怎麼配得上?你……你定是要娶一個大家閨秀的,怎可與我玩笑?」
大少爺嘆:「也隻有你覺得我好。」
我急了。
「誰說你不好,大少爺你明明哪裡都好,又博文,又溫柔,長得又那般出挑。」
「那你可願?」
「我……」
我不敢應。
大少爺這麼好,他太好了……
我確實是喜歡他,但也隻能到此為止。我畢竟隻是個燒火做飯的丫頭,他怎麼能娶我呢,他該娶個天仙一樣的姑娘和和美美過日子才是。
大少爺慢悠悠道:「我如今沒有官身,仕途盡毀,又是個半殘廢的人,我想娶你,其實是耽誤了你。」
我猛地抬頭道:「怎會耽誤我呢?」
大少爺就笑:「那看來你是願意了。」
我:「……」
我把心一橫,說道:「大少爺,你這樣好,要說我不喜歡你,那也是自欺欺人。可是,我隻是個丫鬟,上京城那麼多的好姑娘,你總該找個好的,最起碼,找個與你相配的。」
「何為相配?」
「門當戶對。」
大少爺挑眉,篤定道:「找過了,沒結果,不想找了,就認定你了。」
松香縈繞,我耳邊心跳隆隆作響,隻覺得這個人,不愧十九歲就連中三元。
我說不過他。
又或許我心裡壓根就不想說過他。
14
我同魏昭成婚那日,整個上京城都在笑。
昔日眼高於頂的魏家大少爺,落魄鳳凰不如雞,最後隻娶了一個燒火做飯的丫頭為妻。是個叫十六的,連個好名也沒有,像什麼阿貓阿狗。
但大少爺就跟聽不見那些嘲笑似的,騎著高頭大馬,在城裡繞了三圈。
自從他在朝堂上出事,行事一直低調。唯一一回高調,便是為了娶我騎馬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