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又不輕不重敲了許多下,過了許久才開口。
「十六,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廢了?」
我忙道:「怎會,您別多想,那永昌伯府不是好人,咱們以後不來往了。」
大少爺摸著右膝哂道:「有什麼多想不多想的,我確實是廢了。我這條腿,怕是再好不了。」
「呸呸呸,誰說我們爺好不了了?這不是時候還沒到嗎?再養些日子就好了。天底下名醫多的是,怎會治不好?」
「你不必說漂亮話安慰我,廢了就是廢了,我心裡頭有數。」
我甚少在大少爺臉上看見這樣又落寞又諷刺的表情,簡直像是用針在扎我的心。
猶豫片刻,我把心一橫,說了句不該說的真心話。
「奴婢曾經聽很多人講過,大少爺以前很是了不得,可惜奴婢來得遲,不曾見過爺的風光。奴婢見到大少爺第一天,爺就已經是這樣了。但即便您腿腳不好,也不影響奴婢敬你尊你愛你。爺性子好,不隨意打罵下人,處處體諒,不叫奴婢吃剩菜,還給我銀子裁衣裳,這樣好的大少爺,天底下哪裡找?我們家大少爺才高八鬥,陛下能折您的腿,折不掉您滿腹經綸,折不掉您一身傲骨,你怎麼會是廢人呢?你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大少爺定定瞧了我許久。
半晌,他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
「小丫頭,還說得頭頭是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挨廷杖嗎?」
啊?
這等大事,我怎會知道。
大少爺眸中慢慢湧出回憶之色,「別說你不知,便是我,也是過了許久才想明白。那日在朝堂,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這頓打,我都要挨的。呵,聖上太了解我,像我這樣的人,罷黜貶謫都沒什麼用,非要當眾顏面盡失,才能磨掉心氣。」
我聽呆了,愣愣道:「聖上為什麼要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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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為什麼呢……」大少爺略作停頓,諷道,「因為聖上老了。他老了,既要用太子,又要防太子。他剪掉太子的羽翼,方能放心睡得著覺;他折辱我,罷掉我的官,來日太子登基,一旦重新啟用我,我必然感激涕零,效忠皇室。陛下這招釜底抽薪,既削了太子的勢,又替他將來鋪了路。我之前的路走得太順暢,心氣太高,陛下敲打我,叫我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上位者的手段,一石三鳥,這便是——帝王之術。」
講到這裡,大少爺慢慢張開手,借著光細細察看掌心的脈絡,眉宇間盡是森然的冷意。
這時我已經全然忘記大少爺跟我講的是何等機密之事,隻覺得心跳如雷,手腳冰涼,幾乎站不住。
我本以為,大少爺隻是說錯什麼話或者做錯什麼事才招致禍災,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那麼些彎彎繞繞。
這朝堂殺人不見血,當真比戰場還兇險萬分。
過了許久我才艱難消化掉大少爺說的那些話,怯怯地問道:「那少爺,你以後怎麼辦呢?」
大少爺冷冷勾了下唇,鴉睫濃黑如墨,雖還是那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樣子,但渾身上下都是刀鋒般鋒利的寒意。
屋內隻一盞燈,燈芯燃到盡頭,燭火跳動兩下,滅了。
大少爺驟然回神,抬手叫我過去。
他在我頭上頂著的兩個發團上輕輕摸了摸,淡淡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時候不早了,睡吧。」
我哪裡睡得著。
但大少爺這樣說,我也隻好回去睡。
整個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得眠,不住琢磨大少爺的話。
聽他的意思,過不了幾年,他還是要起來的,因為太子登基了肯定要用他。可是——怎麼這麼別扭呢——要是按著聖上給他的這條路走,總有一種被人賣了還要感激涕零幫人數錢的感覺。
想到第二天早上,我爬起來,頂著一雙烏青的大眼去熬粥。
大少爺帶著劍如去永昌伯府退親。
本來,婚約這種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說,該是魏家的長輩出面,輪不到大少爺親自去退的。
但是這件事,永昌伯府欺人在先,魏家確實又沒有在京的長輩,禮數周全不周全的,誰也別說誰。
我目送大少爺離去,心裡直發酸。
從他挨了廷杖到現在,頭一回出門,就是去退親。
這多膈應啊。
待回來時,劍如面如鍋底,空著手,庚帖都送回去了。
大少爺倒是還好,面上瞧不出什麼。
二少爺雙手抱臂,冷冷道:「還是退了的好,那金嬌玉貴的嫡小姐既然相不中我們魏家,真娶回家做我大嫂了,隻怕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大少爺頗嚴厲地警告了他一眼。
二少爺無所謂地聳聳肩。
「有什麼說不得?永昌伯府捧高踩低,他們能做,別人還不能說?」
「魏凌——」
眼看氣氛太差,我趕緊站出來打圓場。
「那個——大少爺,你回來路上,可見著那個賣糖葫蘆串的大嗓門老婆婆了?」
劍如小聲道:「哪有心情看這個。」
沒想到大少爺想了想,唇邊慢慢生出一點笑。
他說:「見著了,嗓門確實大,精氣神足得很,」
「見著就好,回頭出去買去,幾日不吃,想得緊呢。還有那個賣羊雜湯的阿嬸,去晚了都買不到,春寒料峭,最適合吃羊雜湯了——欸,不如咱們燙羊湯鍋吃,幾位爺,勞駕搭把手,幫十六一把。」
二少爺一臉你個小丫頭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的表情,冷哼一聲道:「爺打出生還沒進過灶房。」
「那今日正好給二少爺長長眼——走了走了,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下廚燒飯」,我一邊說,一邊在他們每個人身後推了一下,趕鴨子般,好歹把幾位爺弄出了正廳。
屋外陽光正好,二少爺面色略松快些,仍舊有些不情願,低下頭覷我:「你個小丫頭,怎這般厲害,還敢使喚爺。」
我仰著下巴看他:「這怎叫使喚?這不是那什麼助人為樂嗎,有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奴婢一個人做不出羊湯鍋,幾位爺拔刀助一助奴婢,奴婢心裡頭好生感激。」
二少爺冷哼:「牙尖嘴利。」
我不高興了,扭頭衝大少爺道:「主子,給奴婢評評理。」
日光星星點點映在大少爺眼裡,他輕輕彎唇一笑,在我頭上摸了一把,低低斥道:「胡鬧。」
11
退了親以後,大少爺漸漸忙起來。
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他常不在府裡。
連帶劍如也不在。
偶爾幾次見到大少爺,他身上尚且穿著來不及換下的小廝衣服。明明書房我剛剛路過,一個人都沒有,也不知這眨眼的工夫,大少爺從哪裡冒出來的。
大少爺見了我,也不慌張,隻是抬手召我過去。
本以為他有什麼事要吩咐,沒想到他隻是抬手在我頭頂上摸了兩下,就叫我下去休息了。
大少爺忙,二少爺也不在家。
春闱在即,他早已回了書院。
又過了一個多月,二少爺回來準備應考。
聽說夫人也在趕回來的路上,隻是恰逢暴雨路斷,恐要耽擱幾天。
可見魏家如今的境況,朝堂之上再出個人,何其重要。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春闱放榜,二少爺名落孫山。
那天是劍如去看的榜,他一去一個多時辰不回來,我們便都大概知曉二少爺大概是落了榜。
上京城就那麼大,消息從來傳得快,隔壁有人家許是考中了,鞭炮放得噼裡啪啦響。
我從未覺得鞭炮這樣刺耳過,小跑著一扇扇把門關去,又把窗鎖好,隻恨不能用棉花把那窗戶縫都填了。
二少爺什麼也沒說,悶頭回了自己院子,整整一天一夜,我送去的餐食,放在門外,一粒米也不曾動過。
這怎麼行呢,再難過哪有不吃飯的。
劍如勸大少爺去開解開解二少爺。
沒想到大少爺隻是無奈地說:「他大概並不想見我。」
一想也是啊,二少爺今年也是十九。
可大少爺十九歲時,已經連中三元了。
換我我也不想見大少爺。
第二天下午,瞧見送過去的飯菜又是一個時辰沒動,我忍不住,抬手敲門。
初時無人應,後來多敲了幾下,裡頭傳來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二少爺不耐煩地罵:「滾——」
二少爺叫我滾,我便滾嗎?
那當然不。
二少爺罵我兩句,我不會怎的。但他不吃飯不喝水,會病倒。
我堅持不懈地敲,像個啄木鳥一般,敲了許久,終於敲開了。
房門一開,就是一股鋪天蓋地的酒味漫出來,二少爺赤腳站在我面前,雙眼通紅,不由分說就在我身上推了一下。
「叫你滾,你聽不見嗎?」
好吧,我收回前面那句話——「二少爺罵我兩句,我不會怎的。」
事實上,二少爺下手是真的狠,他一點勁沒有留,直接就把我推倒了,飯菜撒了一地。
我第一反應就是,這瓷碗碎太可惜了,早知道拿著木碗來。
其次才慢慢覺得身上痛。
抬起頭,二少爺已經把房門又摔上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我現在覺得劍如真是有大智慧的人,這兩天,他雖然也很是擔憂二少爺,但走路都是繞著二少爺的院子走的。
到了晚上我再去送飯,這回我學乖了,換上木碗,又多了一碗解酒的甜湯,隻在門上例行公事輕輕敲了一下,提起裙子就打算跑。
沒想到這回房門一下子就開了,二少爺站在門口,面無表情衝我點了點下巴。
他說:「進來。」
進……哪裡去?
他莫不是要把我關上門來打。
我一點也不想進,擦傷的手臂還沒好呢。
二少爺眼神微微閃爍,喉結滾動,終是說了句:「抱歉。」
我瞧他看上去沒白日那麼狂暴,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戰戰兢兢進了屋。
一進來我就發現,二少爺這裡跟戰場似的,到處都躺著酒瓶的屍體,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二少爺隨意踢開幾個瓶子,清出片地方,懶懶散散同我道:「坐吧。」
主子站著,我哪裡敢坐?
撓撓頭道:「二少爺,你先吃點東西,奴婢給你收拾收拾。」
然後我就拎著幾個空酒壇子出去,又順帶拿了把掃帚回來。
二少爺半倚在門上看我掃地,手裡拿著個小酒壺,還在喝。
我瞧了他兩眼,本想勸慰,但話到嘴邊,怕他打,想想又沒敢說。沒想到這一眼同二少爺對視上,他動作頓了頓,來到桌前,端起那碗解酒的甜湯,一飲而盡。
「十六,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用?」
「怎會呢,二少爺許就是沒發揮好,下回一定能考中。」
「恩科三年一回,三年復三年,人生有幾個三年吶?」
「奴婢聽說,那考場之上,五六十歲的老叟都有,二少爺年紀輕輕就中舉人,已經是勝過上千萬人了。」
二少爺低低道:「勝過上千萬人,卻連大哥的衣角都夠不到。」
這……
「人各有長處,二少爺自是不必同大少爺比。」
「有什麼比不比的,我心裡有數,自己不是念書這塊料,能中個舉人已是萬幸,哪怕再學三十年也考不過大哥的。」
二少爺這樣說,面上帶有譏笑,神色卻很是落寞。他的兄長才名在外,世人隻知魏昭連中三元,十九歲便是天下第一人,又有幾人曉得,魏家還有個二郎君名喚魏凌呢。
我憋了半天,最後找出來一句:「二少爺……你簪子賣得好。」
二少爺撲哧一聲:「十六,你真會安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