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道:「全聽主子的吩咐。」
大少爺抿著嘴:「不用你,我交代過劍如了。」
「……哦。」
「你——!」
大少爺又氣。
我發現大少爺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哦」字,每回這樣說,他都要生氣。
我埋下頭,乖乖巧巧,換了個詞——
「好的。」
「……」
大少爺橫了我一眼,起身欲回房。他如今傷勢大好,早已經不用拐了,隻是走起來還是跛。
也不知喝了酒還是怎的,驟然站起來,竟險些沒站穩。我嚇一跳,趕緊衝過去扶他,這一伸手,大少爺身形微頓,擰起了眉。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去,隻見我託住他的手肘,自己卻露出半截小臂。
我趕緊尷尬地扯了扯袖子。
這半年來我長得尤其快,入府時發的那身衣裳,早不夠穿了。
如今身上這件棉服,還是去庫房找的。到底不是量過身再做的衣裳,隻能穿個大概,腿腳倒是合適的,但上身有點緊,動作一大就容易露手脖子。
大少爺垂眸,從懷裡一摸,掏出來一個錢袋,遞給我,叫我重新去裁兩身衣裳。
我便是要裁衣裳,哪裡能用大少爺的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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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便說,這個是府裡發的守歲的大錢。
大戶人家,逢年過節是會給下人發些賞錢,但是大少爺手裡那一袋,光看分量,也太多了些。
我很是猶疑。
「往年都這樣?劍如哥也有嗎?」
大少爺微頓:「……有的。」
我這才放心,極其鄭重地接過了,打算把這筆錢攢下來。
春聯是大少爺親自寫的。
寫的是:【花好月圓人壽,時和歲樂年豐。】
跟在大少爺身邊這些時日,隻覺得他是溫潤如玉的公子,什麼都好,就是身上有時少了些人氣。
如今他略傾下一點身,挽袖提筆,案上鋪著描金的紅紙,寫的是尋常百姓對來年的期盼,我突然就發覺,大少爺,其實離我這個小丫頭,也沒那麼遠。
大少爺提筆寫完,喚我過去,叫我也寫一副。
我哪會寫什麼春聯?
大少爺一手撐著下颌,闲散地望著我笑。
「教了你小半年,一副對聯也不會寫。小十六,你可是背著我偷懶了?」
偷懶倒沒有。
背著他偷偷賣簪子倒是有的。
我有些心虛,紅了臉,接過筆,慢吞吞在紙上開始寫——
【歲歲平安節,年年如意春。】
要是年年歲歲都如這般靜好就好了。
年初五,二少爺要出去騎馬。
也不知他怎麼想的,死活要拉我作陪。
府裡原也是養了五六匹馬的,後來魏家出了事,管家清退下人的時候,把馬也清了,隻剩一匹,平日由劍如照看。
二少爺懶懶散散騎著,幸而街上人多,他騎不快,我踮著腳小跑,還能跟得上。
後來二少爺估計嫌人太擠騎得不痛快,翻身下了馬,同我一塊走。這下我終於能慢慢走路了,小跑這一段,跑得我都出汗。
二少爺打量我一眼,丟過來一個水壺。我仰頭咕嘟咕嘟喝了兩口,好容易才把氣喘勻。
我同二少爺,其實談不上多相熟,周遭熱鬧,我倆之間卻驟然靜下來。
二少爺大概也覺得別扭,又走了一段,開始沒話找話。
「十六,你是哪裡人?」
「青石鎮白雲村人。」
「白雲村?沒聽過,遠嗎?」
「距京八十裡。」
「八十裡……唔……若快些,一日往返也夠了。」
聽得二少爺話裡有去白雲村之意,把我嚇了一大跳。
往返一百多裡,哪有說走就走的。
況且他不識得路,我當時來京,坐的是人牙子的牛車,隻怕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還得一路問著道回去。
二少爺見我不與他同去,敗了興致,一腳踢在路邊的石子上。
「帶你回家也不回,你這個小丫頭,好生無趣。」
我討好地笑笑:「少爺難得回京,不與同窗故友同遊,陪我一個丫頭回鄉,多不值當。」
二少爺嗤道:「他們那些人,自從大哥出事,要麼對我一副退避三舍的樣,要麼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說錯傷了我的面子,哼,本少爺才懶得看他們那張死人臉。」
二少爺一席話,說得我目瞪口呆。
須知,魏家書香門第,且不說我那光風霽月的大少爺,便是老爺夫人,也都是儒雅隨和得不得了,二少爺——怎會是這個樣子的?
我情不自禁打量了二少爺一眼。
他們兩兄弟生得,說像也不像,說不像也像。大少爺溫文爾雅,二少爺眉眼則是更凌厲些,腰窄腿長,馬尾高束,是個玉面小郎君。
我說:「呃……那不如回去,換劍如來陪您騎馬散散心?他應當是會騎的。」
二少爺漫不經心道:「劍如再怎樣也是個男的,同個男人同乘一騎有什麼意思,你雖砢碜無趣些,好歹是個姑娘。」
我:……??
他怎麼這樣直白?
況且——就算我是個女的,他也沒讓我同騎啊,我分明一路小跑來的。
見我的臉白裡透著紅紅裡透著青,二少爺總算笑出了聲,拽緊韁繩,說前面人多,好像有人變戲法,過去看看。
誰料這日出門,我沒看黃歷。前面的這個熱鬧,一看就看出了問題。
我被人從背後拍了一把,扭頭一看,是一對手挽手的姐妹,其中一個有些面熟,還未等我想起她是誰,那姑娘已經開了口。
「石姑娘,怎許久不見你出來擺攤,上次從你那買的桃木簪,我妹妹喜歡得不得了,一直念叨著要買支一樣的,你何時再來擺攤呀?」
二少爺在旁邊看著,我隻覺得頭皮連帶頭發絲都要炸掉了,胡亂編排幾句把那姐妹花打發走,轉回身,就見二少爺若有所思,笑眯眯望著我道:「石姑娘?桃木簪?小十六,爺本以為府裡數你最老實,想不到你在外頭不僅有名有姓,還有產業?」
我欲哭無淚,要不是周遭人擠人,都要給二少爺跪下了。
「我……這……我……此事說來話長……」
二少爺笑眯了眼:「你說,爺最不差時間。」
於是我隻好老老實實,把那些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講了。
最後我低著頭道:「二少爺,這些錢真沒進奴婢的口袋啊,都拿去買菜了。至於賣桃木簪所得,一共二兩銀子不到,因為不用我買菜了,都好好裝著,奴婢一分也沒亂花。」
二少爺道:「我自是信你的,隻是你同我說沒用,如今魏家是大哥掌家,得大哥信你才有用。」
我垂頭喪氣,難道這件事,最終還是要捅到大少爺那裡去?
我正沮喪,又聽二少爺話音一轉,「要我不告知大哥也行,你下次擺攤,叫上爺。我長這麼大,還沒擺過攤呢。」
二少爺託著下巴想了想,一拍手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啊?
我呆了又呆。
二少爺已伸手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愣著幹嘛,回去取你那簪子去。」
許是這日年節人多,又許是二少爺生得好看能說會道。
總之我擺攤這麼久,生意從來沒這麼好過,大姑娘大嬸把我這小攤圍得水泄不通,二少爺負責賣,我負責找錢,興奮得我臉通紅。
不過一個下午,所有的簪子都賣出去了,算一算,竟然有三兩多。加上原先我斷斷續續掙的,一共五兩。
二少爺路過個酒樓,進去了一趟,再出來,一把碎銀變成了一塊小小的銀錠。
他一手牽馬,一手把那銀錠掂在手裡上上下下拋,端的是意氣風發。
及至府門,這五兩銀子才又回到了我手裡。
我惴惴不安,不知道二少爺還會不會把這個事告訴大少爺。忍了許久沒忍住,終是問出了聲。
二少爺伸了個懶腰,沒聽到似的,揉著臂膀往裡走:「哎喲喂——騎了一天馬,手真酸吶——那什麼,晚上想吃糖醋排骨。」
我急了又急,小聲追著他道:「二少爺,二少爺?」
二少爺長腿長腳,瞧著走得不快,可我追了半天,愣是沒追上。
嗐,這個人。
怎的這樣!
10
出了年關,永昌伯府來了人。
我曉得,大少爺和永昌伯府的嫡小姐,原是有一樁婚的。
若是大少爺沒出事,這會兒隻怕都已經完婚。
大少爺和永昌伯府來的人在正廳談了許久,我進去添茶時,連頭也不敢抬,隻零星聽到幾個詞,什麼「五小姐」「巴陵」「寄信」之類的。
猶記得之前崔九同我講時,曾隱約提過一句,說永昌伯府的嫡小姐,排行第三。
我嘆了口氣,到底給崔九說中了。
等劍如送永昌伯府的人出去時,二少爺在柱廊那攔住了他們。
他喚了一句:「陳世伯。」
那長者停住腳步,辨清來人,面上堆起幾分笑意。
「這不是凌兒嗎,許久不見,竟長得這般高了,簡直是一表人才。」
二少爺倒是沒有長者這般熱絡,他神色半隱在檐下的陰影中,陰沉沉的,整個人銳利得像一把隨時會出鞘的劍。
「還請世伯轉告你家老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無常,永昌伯府,還是不要欺我們魏家無人的好。」
這句話可不客氣,那位陳世伯聽過之後,面色慢慢也變得不好看起來。
氣氛正尷尬,後面突然傳來淡淡一聲。
「魏凌,不得無理。」
回首望去,大少爺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
背手站在屋檐下,衣服袍帶上下翻飛,喜怒難辨。
二少爺渾身上下都是冷意,但他到底還是聽大少爺的話,僵持片刻,拱手行了個禮走開了。
這一天晚膳大家各懷心事,每個人都沒吃好。
二少爺更是不見蹤影,我去他的屋子叫人,沒找到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到了晚上我怕大少爺肚餓,去廚房燉了一碗甜羹。
屋內燈如豆,大少爺松松握著一卷書,半躺在他那把輪椅上——據我所知,他能走以後,就不怎麼坐輪椅了,也不知怎的,今天又坐上了。
我放下甜羹,臨出門,沒忍住道:「少爺,燈太暗,仔細眼睛。」
大少爺往我這邊望過來,屈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他一做這個動作我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他雖然時常面上含笑,但心情差時,就慣常這麼無意識地敲東西。
但,其實我從這些微末細節瞧出他心情不好也沒什麼用,下午永昌伯府來人,說的又是那些事,用腳想也該知道大少爺心情不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