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劍如沒說話。
我猛然反應回來,我來魏家兩個半月,大少爺除卻養傷,竟一步也沒出過門。
「大少爺……他以往也不出門嗎?」
劍如睨我一眼。
「你這話說的,爺要上朝,要辦差,應酬往來,拜見叔伯,怎會不出門。你是沒見過我們爺出門的陣仗。少爺高中狀元那天,騎馬踏長街,整個上京城的姑娘都追著他扔香包,等夜裡回去沐浴,解開衣裳,肩膀都是青的。」
那就是,受了傷以後,不愛出門了。
哎。
我拽一拽劍如的袖子。
「你同大少爺天天吃我燒的飯,可膩味了?今日難得出來,不如買些別的回去?大少爺可有什麼愛吃的?」
「這個……沒有。」
「啊?怎麼會沒有?」
人怎麼能沒有愛吃的東西呢,譬如我,就很喜歡吃糖葫蘆串。
劍如仔仔細細想了一遍,肯定道:「就是沒有。
「我跟在爺身邊這麼些年,從未見爺挑剔過什麼口味。城門樓的餛飩攤子,天香樓的水晶餃子,窮鄉僻壤的茶缸子,御前上供的君山銀針,爺都一視同仁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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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以為沒被辭退是我飯菜做得好,敢情是主子不挑嘴?
一想想那個人從來雲淡風輕的樣子,自識得他,我從未從他嘴裡聽過什麼抱怨,就連我睡過頭誤了差事,也沒有數落過我。
我撓撓頭,說:「那應該還是有不愛吃的,大少爺應當不怎麼愛吃辣,上次辣椒炒肉,大少爺都沒怎麼動筷子。」
「你怎麼知道?咱仨吃飯明明每次盤子都很幹淨啊。」
我幽幽道:「那是你吃得多……」
劍如:「……」
大少爺一個人長久地在家總是不妥,緊趕著買完菜,我同劍如急匆匆往回趕。
他對我執意包了一根糖葫蘆串回去的行為很是不贊同。
「你買這個做什麼?當我們爺是三歲小孩嗎?」
「你不是三歲小孩,你不也吃了?再說了,咱倆都吃了,不給大少爺買,說得過去嗎?」
「爺肯定不會吃的。」
「那你倒是說說大少爺愛吃什麼,咱們買去。」
劍如一窒,摸摸鼻子,不吭聲了。
魏宅裡,大少爺正坐在窗前看書,一隻手松松握著卷軸,另一隻手從袖子裡伸出來,撐住下颌,四周很是安靜,隻有一點微風和落花。
我同劍如,兩手提著滿當當的菜,手上都勒出白印。正值盛夏,那糖葫蘆串包了一路,已有些融化,最下面的糖紙上,滲出黏稠的糖漿,欲墜不墜。
我怕耽擱下去真化了,三兩步躍至窗前,脆生生喚道:「少爺!」
這一聲像是石子擊破湖面,大少爺微微一愣,原本寂寥的眸子生出一點光,循聲望過來,唇邊蕩出一個笑:「怎麼回來這樣早?」
我太矮,窗又太高,我踮了腳,卻也隻露出一個頭來。
我跳起來,糖葫蘆串高高舉起:「大少爺,接著,快接著!」
他明顯有些疑惑。
「這是……?」
「劍如我倆買給你的。」我雀躍道,「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一接一放,糖漿珠子終於順著細杆落下來,正巧滴在大少爺的水杯裡,蕩出一圈波紋。
他垂下眼睛瞧我,定定道了聲謝。
嗐,謝什麼。
他讓我搬進來他的院子,不必孤零零睡在那兩排嚇人的廂房,我謝他還來不及。
我擺擺手,笑嘻嘻道:「你要愛吃,下回咱再買。」
大少爺莞爾,一開口,還是謝,他說:「有勞。」
有勞什麼呢,這買糖葫蘆的銅錢,還是他們魏家的,我隻不過是擅作主張買了,哪裡當得起主子的一個謝字。
我又擺擺手,提起兩筐菜,一溜煙跑了。
等第二天,菜農仍舊沒有來送菜。
我在灶房把買來的魚腌上,暗自慶幸昨日未雨綢繆,拉著劍如買了許多。
劍如知道那菜農家在何處,等吃過飯,出去尋了他一趟。
一個時辰後劍如黑著臉回來,他沒去找大少爺,反而先來了我這裡。
我見他面色實在不好看,給他煮水泡了一壺茶。
爐火沸騰,劍如拿著扇火的蒲扇扇扇涼風,等一身熱汗下去,方才氣鼓鼓開口。
「那菜農姓張,前日摔壞腿了。」
「摔壞腿?可有找個大夫瞧瞧?」
「哼,你心疼他做什麼,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好端端的,怎就狗眼看人低了。劍如前言不搭後語,都把我搞糊塗了。
兩盞茶後,我才弄明白,原來那菜農的主家是本地供菜的大戶,給不少世族宅院供菜,送菜的張叔雖摔斷了腿,但家裡還有其他人,再不濟,報上去給主家,換個伙計給咱們魏家送也不是不行。
說到底,看不上我們魏家家道中落,如今兩日送一回,送的又隻是三個人的口糧,一點蠅頭小利,便有些看不上眼。借著腿斷了的機會,裝著糊塗,明目張膽把我們魏家忘記了。
劍如去鬧了一場,嚷著要見菜農的主家,孰料等了半個時辰,也沒見到人,說是家主正在待客,至於待的什麼客,守門的小廝也不說,大概意思是,他家主子接待什麼大人,關劍如什麼事。
劍如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握著拳頭,又罵:「狗眼看人低,放在從前,巴結我們魏家還來不及,極南之地捕上來的活魚,緊趕慢趕給我們送,生怕晚一刻魚不新鮮了,要不是……」
劍如猛地閉了口。
我小聲道:「……所以,那菜農,以後不給咱們送菜了是嗎?」
劍如緊緊閉著嘴,半晌,一拳砸在桌上,冷哼道:「不就是不送菜嗎,魏家又不缺銀錢,咱們自己買去。」
我說:「那既然這樣,以後我每日再早起一個時辰,如今我已識得路,就由我去買好了,晨間菜也新鮮。」
劍如說:「那怎行,以後咱倆輪番去。」
自從上次大少爺雨夜犯病,喚劍如不得應,劍如就又搬回了大少爺房裡,夏日雨水多,他再不敢單獨睡了,生怕睡過頭大少爺再出事。
輪番去肯定不成的。
於是我道:「劍如哥,你要伺候大少爺梳洗,少爺醒來找不到人怎麼辦,況且,我本就是負責燒火做飯的,買菜也是我分內事,你隻管把大少爺照顧好了。」
自此,我又多了買菜的活計。
劍如把大少爺瞞得很好,他沒同大少爺說那菜農怠慢魏家的事,隻說菜農摔斷了腿,得有一段日子送不了菜。
有道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從前菜都是管家定好的,菜農隻管送,銀錢不經我手,我燒起肉來,也不覺得貴。
便是上次同劍如出去,也是他付的銀子。
如今輪到我了,掏荷包的時候,心裡簡直在滴血。
到底是天子腳下,這上京城的物價,怎麼這樣貴?
買隻豬蹄的銀錢,放在我們白雲村,都能買半扇排骨了。
雖說這銀錢不是我的,魏家也輪不上我做主,可我如水般地花錢出去,心裡總是過意不去。
如今魏家隻老爺一個人領朝廷的俸祿,大少爺要養病,二少爺要念書,還養著五個下人,老爺夫人身子也沒有很康健……這種感覺真不好,叫我想起我娘去了以後,我爹一個人兩畝薄田,養好幾張嘴,最後我不得不找人牙子把自個兒賣了。
坐吃總會山空,我是這樣地沒有安全感。
觀市集上,有婦人沿街賣繡活。
針線我都有,周嬤嬤走時,把針線籃子留給我了。
我走過去看,有羅帕,有圍裙角,還有小孩用的肚兜。那婦人繡得生動,針腳細密,活靈活現,哪怕好成這樣,生意竟然還不大好。
我暗自咂舌,這般好的繡工,我也不知道練多久才能有她一半。
轉念一想,其實也未必要賣繡活。
我原也是有一樣東西能賣的。那些年我喜歡秋生哥,他擺弄藤條,我沒少搭手。夏日暑熱,若做些涼扇來賣,興許能掙錢。
魏家雖然落魄,月銀倒是不曾克扣,每個月都按時給的。我留下一半寄回家中,剩下一半,算一算,幾根竹子也還買得起,當下拜託一位賣菜的大叔,明日請從城郊幫我帶兩根竹子
劍如無意中見我拖著斷成幾截的竹子回去,問我要做什麼,我含糊著告訴他,是燒火用。
我可不敢讓他知道,我在魏家當差,外面還有別的活計。
就這樣,我每日除了燒飯灑掃,若得了空,就偷偷在自己房裡做竹扇。
其他倒也還好,隻是竹篾鋒利,雖盡力打磨,仍不時有倒刺,一不小心就會劃傷手。
這天晚上,吃過飯,我把碗筷都收了,拿回灶堂去洗。也不曉得大少爺怎會自己轉著輪椅就來到灶堂門口,他的影子從門口落進來,映著斜陽,拉得老長。
大少爺冷聲問我:「你在幹什麼?」
他憑空出現,我目瞪口呆,看看手裡的筷,膝上的碗碟,隻覺得真是長了八張嘴也說不清。
我不是要偷主家東西吃的啊!
外面賣的肉這樣貴,用飯的時候,我就幾乎舍不得碰肉菜,盤子收進來灶房,我見碟中還剩幾塊肉,就順手夾起來吃了。
可大少爺這般驟然看過來,就像是我偷偷留了肉在鍋裡,趁著沒人,又盛出來吃一般。
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茫然張了張嘴,下意識把膝上的碗碟往身後藏。
這般動作,無異於掩耳盜鈴,怎能瞞過大少爺的眼睛。
他的聲音愈冷,一字一頓,又問了一遍。
「你在幹什麼?」
大少爺素來寬仁,從未這般疾言厲色,我被嚇住了,磕磕巴巴道:「這、這是剩菜,我、我不是要偷吃……隻是……隻是覺得可惜了……」
大少爺沉著個臉,雙唇緊抿,我頭回慶幸大少爺腿腳不好,他要是要打我,我還能跑一跑,當然,跑之前,我先慫了。
我低下頭,小聲道:「……奴婢錯了,下次不吃了。」
大少爺的面色難看至極,咬著牙道:「我魏昭還不至於養不起個丫頭。」
「……哦。」
「你!——」
大少爺猛地一拍扶手,把我嚇了一跳。
沒人說他養不起啊,他定然是養得起的,我的月錢不就是他給的嗎。
我都「哦」了,他還兇什麼?
莫名其妙。
大少爺氣得臉發白,他按住眉心揉了揉,然後丟下一句「你跟我來」,轉身自己轉著輪椅就走了,我大氣也不敢出,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到了書房,大少爺從某個暗格取出一本書,翻到有字最後那頁,遞給我,說:「念。」
我:「……」
這書冊,有道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我說:「不識字。」
大少爺:「……」
一陣死寂中,大少爺胸口起伏,我真怕他氣厥過去了。
好半晌才聽大少爺磨著牙道:「是吳起把你買進府的?」
吳起,吳管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