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叫劍如去外面訂了兩把拐,他撐著拐慢慢練習走路。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右腿像是不能吃力,落腳比左腳輕得多。
每日正午都有郎中來,替大少爺施針,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像也不起什麼用。
有一回我無意中瞧見那郎中用力捏大少爺的腿,問他什麼感覺。
大少爺仍舊是那副不疾不徐逢人便笑的模樣,聲音淡進雨幕。
他說:「有一些木。」
聽得我心裡直發悶。
我是個鄉野丫頭,朝政之事,本輪不到我議論,可是大少爺越是這般風輕雲淡,我心裡越難受。
也不知聖上怎麼想的,罷了他的官還不成嗎,偏偏還要打他。
兩個月都沒好透的傷,他挨打的時候,得有多疼啊。
郎中是保濟堂的郎中,據說是替魏家瞧病很多年了,有一回郎中看完病,我送他出府,沒忍住,出聲問:「我們家少爺的腿,還能好嗎?」
郎中說:「撿回來一條命,已然是萬幸了。」
我這才知道,廷杖分兩種,一種二十下就能打死人,一種四十下還能留口氣,大少爺挨的就是第二種,負責行刑的人已經是手下留情。
這一夜下起瓢潑似的大雨,雷電交加,豆大的雨點透過窗縫拍進來,我從夢裡驚醒,趿著鞋預備去關緊窗,卻聽見磅礴的雨聲中還夾雜著點別的什麼東西。
是簫聲。
斷斷續續的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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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原來上次的蕭,是大少爺吹的。
隻是這一回,簫聲嗚咽,有氣無力。
又一聲驚雷過後,那簫聲徹底停了。
我回過神,穿好鞋子,就往大少爺那邊跑。
待跑出來,才知道,這雨究竟有多大,回廊兩邊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疾風裹挾著雨珠往我身上掃,我幾乎站不穩。
劍如原本同大少爺睡一個屋,大少爺傷漸好了,他便搬出來睡在旁邊的耳房。路過劍如的屋子,他閉著房門,大抵是睡過去了。
大少爺屋門也緊閉著,我停在他門外,欲推門而入,又有些猶豫。生怕自己是想多了,深夜不管不顧撞開主子的房門,未免太沒有規矩。
外面疾風驟雨,我一路跑來,跌跌撞撞,身上湿得能擰出水,在大少爺屋門,卻生怕僭越,隻敢輕輕敲了敲。
也不知他能否聽見。
我靜靜等了一會兒,又略用力敲了一回,喚道:「大少爺,你還好嗎?」
簫聲停了,屋裡半點動靜沒有。
我正猶豫不知走不走,房門忽然從裡頭打開。
我原本是趴在門口凝神聽裡頭的動靜的,房門猝不及防打開,我一下子往前跌去,落入一個結實懷抱。
這一下把我嚇得不輕,我立馬彈起來,我身上都是水,怎好弄湿大少爺,再一抬頭看去,大少爺面色簡直蒼白得可怕。
但他仍舊維持著體面,安安靜靜坐在輪椅上問我:「有什麼事?」
「奴婢聽見簫聲,怕您有什麼不好……您……沒事吧?」
「沒事。」
他這樣說,聲音卻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幹得厲害。我驟然想起適才大少爺接我那一下,他身上分明比我還涼。
這能叫沒事嗎。
明明就是有事。
「你等我回來!」
說完我扭頭就走,一頭扎進雨簾,身後大少爺隱約喚了句什麼,雨太大,我沒聽見。
回灶房,生火,起灶,燒熱水,灌湯婆子,照往日的方子煎藥,一氣呵成,臨出門,又從架子上抓了瓶白酒。
一直到跑出來灶房,我才後知後覺,剛剛那樣黑,廊上風燈已被吹熄大半——我連怕黑都忘記了。
大少爺房門未關,他早已從輪椅上下來,拄著雙拐站立在門口,神色焦灼,見到我終於來,像是無聲地松了一口氣。
雨越下越大,四周升起朦朧的霧氣。
我一怔,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剛剛走那麼快做什麼呢?主子喚我我也沒回頭,這下好了,連累大少爺受潮氣,幫忙幫忙,幫的盡是倒忙。
當即快步上前,把兩個湯婆子揣進大少爺懷裡,攙著他進了屋。
房門一閉上,那些狂風暴雨頓時被攔截在外,室內中燃著兩盞油燈,明亮又溫暖。我身上湿透,大少爺在風口站了許久,也不遑多讓,能看到他肩膀已經洇湿了一塊。
我擔憂道:「怎麼辦,不會發高熱吧,要不我再去煮點姜湯給你。」
大少爺沒應聲,他開了衣櫃,從中取出一套衣裳。
我見他要換衣裳,自覺背過身去,孰料肩上被人從後拍了一下,大少爺不容置疑道:「」換上。」
竟是給我的。
可我怎好再穿他的衣裳?
我剛想要推脫,冷不丁瞧見他唇上咬出的血印,瞬時就不敢再跟他犟了,跑到屏風後面,三兩下換了衣裳,又另外取出一套,幫他換了,扶著他到床上趴下。
屋裡能蓋的東西都被我翻出來,蓋到他身上。
可他身上實在太涼了,像三尺深潭,越往下,越寒氣逼人。兩個湯婆子,顯得那麼渺小,完全不夠用。
我問:「大少爺,你冷嗎?」
他說:「還好。」
這時他的嘴唇已經從白轉青,我真的,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樣嘴硬的人。
他嘴裡究竟有沒有實話?
還好我帶了一瓶烈酒來。
我手忙腳亂倒了一杯酒,還沒遞過去想起他剛喝過藥,隻得作罷,這瓶烈酒算是白帶。
於是我想了想,低低道了句:「大少爺,你可別怪我啊。」
大少爺神色茫然,顯然有點沒想明白他怪我什麼。
下一秒,我從被窩裡伸進去,放在了大少爺的屁股上。
手底下,大少爺的身子猛地一僵,然後慢慢緊繃繃起來,因為我已經隔著衣裳,順著他的屁股開始一路往下揉。
怎麼說呢……從前我們村裡,冬天是有腌魚的習俗的。
把鹽搓在魚身上,翻來覆去一頓揉,再掛起來風幹。
現在這感覺也差不多。
我馬不停蹄揉了兩刻鍾,手都酸了,才感覺手底下漸漸燙起來,再瞧趴著的大少爺,臉沒那麼白了,反而有點紅。
那估計就是暖和了。
我問:「大少爺,除了冷,還疼嗎,可好些了?」
他說:「好些了。」
但大少爺的話吧,我是真不敢信,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倒是沒發熱。
我說:「我還是出去請個大夫瞧瞧。」
大少爺說道:「你認得路?這麼晚,又不是要命的病,不用折騰了。你且放心,我睡一覺就好了。」
說罷,大少爺就輕輕闔上了眼睛,不再看我。
地上散著兩堆匆忙換下來湿淋淋的衣物,我輕手輕腳收拾了,又尋了張帕子,把地上積的水擦拭幹淨,最後坐到桌邊,借著燭火烤淋湿的頭發。
屋裡一下子靜下來,我趴在桌上,漸漸湧出些睡意。
那廂閉著眼睛的大少爺突然哼出了聲。
「十六,你名字裡的十六,是哪兩個字?」
我勉強醒醒神,撐著眼睛答:「十六歲的十六。我娘說,十六歲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紀。不過我也挺愛吃石榴的,從前啊,我家院子裡有棵石榴樹,結出來的果子紅彤彤的,寶石一樣,後來我爹就不給我吃了,要留著賣錢……」
翌日清晨,我是被劍如叫醒的。
我從夢裡驚醒,一睜眼,發覺劍如受到的驚嚇比我還大。
他一手端著盛熱水的木盆,一手指著我,見鬼似的,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怎麼在這?」
他的眼睛在我身上亂瞟,我跟著他往下一看——唔,還穿著大少爺的衣裳——但這倒也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我好端端睡在大少爺的榻上,蓋著他的被子,而那個本該睡在榻上的人,穿戴整齊坐在桌前,顯然是醒了有一會兒了。
這下我也驚了,學著劍如的樣子,磕巴起來:「我、我、我……我分明……」
一屋子盡是結巴,大少爺像是聽不下去,做了個停的手勢,蹙著眉道:「好了,劍如留下,十六——先下去補補覺吧,今兒不用做飯,待會兒劍如出去買一桌回來。」
7
魏家的菜,原本是有菜農來送的。
吳管家在時曾安排好,肉菜三日送一回,米面一月一回。
可不知怎的,廿一這日清晨,菜農沒有來。
府裡剩下的菜也還有些,我切了土豆片,就著風幹臘肉炒一炒,蒸了碟南瓜,最後又從已經有些蔫的菠菜裡挑出一小把菜心煮湯。
原以為送菜的大叔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可是到了下午,還是沒有動靜。
倘若第二天菜農仍不來,其實也還能勉強湊一桌菜出來,但土豆再好,我也不能頓頓給主子吃不是?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把這事給大少爺稟報。
大少爺說:「既如此,先出去買些回來吧。」
皇城裡,天子腳下,沒什麼東西是買不到的。
隻不過大少爺話一出口,我同劍如齊刷刷面露難色。
他認得路,但不會買菜。
我會買菜,但不認得路。
大少爺又說:「無妨,你們一起去便是。」
我同劍如異口同聲:「那怎麼行?」
大少爺如今腿腳不方便,身邊是一定要留人的。
靈光一閃,我興衝衝道:「大少爺,不然你同我們一起去?」
劍如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
大少爺動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後,他淡淡道:我還有事,就不去了。」
哎,把大少爺自個兒留在家,那肯定是不行的。
倘若隻有一個人出去買菜,那隻能是劍如,畢竟不識路比不會買菜問題更大,況且,他腳程快,肯定要不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於是我轉頭跟劍如說:「要不你去吧,買些蔥姜,其他的隨意。」
劍如尷尬道:「已然這般時辰了,菜必然不是很新鮮……唔,其實我也不大會挑……」
啊?
我倒是沒想到這一茬。
總歸不新鮮也比沒有菜強,我正想說不新鮮也沒事,大不了我多擇一擇,就聽大少爺道:「你來魏家待了兩個月,之前府上事情多,也不曾得空讓你出去過。上京好玩的東西多,叫劍如陪你出去看看吧。」
那怎麼行呢,哪有我出去看看,把主子丟在家的道理。
我正欲反駁,卻見大少爺已經拿起了書,像是不想多談、主意已定的樣子。
我猛然剎了嘴,同劍如對視一眼,行了禮退出來。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滿滿當當的小攤小販。賣糖人的,變戲法的,賣吃食的……我被人群擠在一個耍猴的攤子面前,動彈不得,渾身上下隻一雙眼珠能轉,可我偏偏舍不得轉,隻因為那猴兒上蹿下跳,能倒立,能鑽火圈,太好玩了。
劍如同我擠在一處,他顯然是見過世面的,看我一副鄉下來的土妞樣兒,便有些瞧不上眼,言語裡頗有些炫耀之意。
「如何,我們上京城,繁華熱鬧吧?」
「神了,簡直是神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精彩的猴戲……哎,外面這樣熱鬧,要是大少爺與我們一同出來就好了,他看不見,多可惜。」
劍如身形僵了僵,隨即低低道:「爺不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