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而言,這是好事,省了許多活,隻是有些不合規矩。
到了中午,我炒了四樣小菜,放在案上,端著去了大少爺的院子。
這是我頭回進他的院子,以往,都是送到門口,劍如就來取了。
大少爺此刻並沒有坐在他那輛輪椅上,劍如撐著他,兩個人正在下地走路。
從前見大少爺,不是坐著便是趴著,如今他站起來,我才發現他長得很高,比劍如還高半個頭。但他走得卻不好,雙唇緊緊抿著,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
我不敢去打擾,低著頭把飯菜取出來放在桌上,暗自後悔沒用食盒帶飯——不知道大少爺要走多久,飯菜都快涼了。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忽聽得劍如一聲驚呼,我轉過頭去,恰見大少爺雙膝一軟,直直往下倒,劍如也被他帶倒了,兩個人一起狼狽摔在地上,一旁架子上的花瓶被碰翻,劈頭蓋臉砸在他們身上。
我嚇呆了,下意識往那邊跑。
大少爺率先喊了一句:「小心。」
我才瞧清地上躺著許多碎小的瓷片。
劍如被濺起的花瓶碎片傷到額角,拉開了一個小口子,大少爺身上瞧著倒是沒什麼事,隻是他起身依舊很困難,是被我和劍如架起來的。
我特意幫他抖了抖衣擺,確認他身上沒沾著碎片,才讓劍如扶著他坐下。
又這麼折騰一會,劍如額間的血已淌到下颌。
大少爺吩咐他下去處理。
我自覺拿了掃把簸箕,彎著身子去掃地上的碎花瓶。
陽光很好,瓷片在地上折出細碎耀目的光,我一晃眼,瞧見自己的衣裙上也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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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反應是,這是劍如的血。
再一想,劍如的血,連他自己的衣裳也沒有弄髒,又怎會弄髒我的。
於是我想,這是我的血,隻是不知道傷口在什麼地方。
我仔細找了我的上半身,沒有。
又往下找,礙於大少爺在此,我也不好掀開裙子去看。
大少爺看出我的不對,他問:「你在找什麼?」
我把裙子上的一角髒汙提起來給他看:「奴婢好像剛剛傷到了,可是奇怪,竟也不覺得哪裡痛。」
四目相對,夫人走時都無甚表情的大少爺,此刻耳尖不知為何有點紅。
他咳了一聲,問:「你如今多大年紀?」
「十三。」
小腹驟然一縮,裙上又慢慢暈出一朵紅花。
空氣裡一下靜得可怕,再然後,我便聽見大少爺壓低聲音道:「你,大概是,來癸水了。」
我,大概是,來癸水了。
我腦中隆隆作響,又羞又無措,站在原地,怔怔望著大少爺,茫然道:「啊,那……怎麼辦呢?」
我那英明神武,無所不知,十九歲就連中三元的大少爺,此刻同我一樣茫然。他望著我,竟然有些磕巴:「這……你、你娘沒給你說過嗎?」
「我娘早早就去了,沒來得及說。」
後娘倒是說過癸水的事,可是她隻盤算著,等我來了癸水,想法子把我送去王員外府上過過眼。
她也沒有教過我該怎麼用月事帶。
況且,我手裡也沒有。
我竟從沒想過要備下這個東西的。
夫人和珠兒姐姐都走了,府裡一個女人都沒有。
小腹的酸痛一下變得灼熱,下腹像是有石塊墜著,一十三年來,最最無助,莫過於此。我眨了兩下眼,眼圈慢慢浸出一圈紅。
我咬著唇,打算告退,先下去換身衣裳,再找些碎布墊一墊。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松香自頭頂攏下來,布料抖開,是大少爺尚帶體溫的外袍。
一抬頭,大少爺又咳了一聲。
他別過眼去:「你——你先穿上。」
劍如止住額頭上的血,推門進來,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光景——
大少爺隻著中衣,耳尖通紅。
我披著他的外袍,雙眸含淚。
劍如抬手揉了揉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捂著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我這是——傷到腦子了?」
大少爺鬢角青筋直跳,一咳再咳,簡直咳得都要喘不過氣了。
他揮手叫劍如先退下。
我瞧劍如出去時踩的步子都有點飄,恍若身在夢裡。
然後大少爺坐在輪椅上,叫我推他出去。
我問:「去哪?」
「去灶堂。」
「灶堂有什麼事,大少爺隻管吩咐奴婢就行了……等……等奴婢先回去換身衣裳……」
大少爺已經恢復了鎮定,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隻是在討論天氣一般,連帶我聽了以後,也沒那麼慌了。
「去灶堂,找些草木灰,然後去珠兒的住處。」
「珠兒姐姐什麼東西遺漏忘帶了嗎?」
「……你去找找看她房裡有沒有……應該沒全帶走……你照著樣子先做一個。」
我鬧了個大紅臉,推大少爺的手緊了又緊,半晌,低低回他道:
「……哦。」
5
從前魏家鼎盛,據說是僕從如雲,燈火如晝。
如今衰敗了,隻覺門庭冷落。
夜裡,我睡不著。
平素裡,珠兒姐姐就睡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更遠處的那一排廂房,睡著管家和崔九。
可如今夫人帶著他們一走,長長兩排廂房,就睡了我一個人。
劍如一直都不同我們歇在一起,大少爺身子不方便,他宿在大少爺那,以防少爺要起夜。
窗外風大得很,似野狼嗚咽,我無端想起崔九從前逗弄我時,曾講這些高門大戶,其實髒汙事最多,井裡有泡得發白的死屍,夜半常聞女鬼哭聲。魏家宅子修得奢華,就連下人房也是雕梁畫棟,白日裡看還好,如今燭火都熄了,我孤零零一個,瘆得頭皮直發麻。
我把自己緊緊團在被中,越是害怕,越有尿意,我壓著小腹,輾轉難眠。
最後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睡著的。
待天明洗漱,我望著水裡倒映著的人,形容潦草,面無血色,活似崔九嘴中,在井裡泡了半年的女鬼。
隻燒三個人的飯,哪怕再加灑掃,活計仍算輕松。我幹完差事,打水把大少爺借我的外袍從上到下認認真真洗了一遍,再然後,倚在柴堆上,輕輕閉上了眼。
初來癸水,渾身上下都酸痛。算一算,從夫人看過老爺的信暈倒那晚起,我已經連著三天沒睡過好覺。
實在太累太困。
我發誓,我原本就是想略微歇一炷香時間。
可是等我睜開眼,赫然看見落日最後一點餘暉透過窗棂照射進來,空氣中浮動著一層金色的粉塵。
我醒過神,直接嚇得從地上一躍而起。
天已然快黑了,這個時辰才開始燒火煮米,定然會耽誤大少爺用飯的。倘若因為我的過失叫主子挨餓受罪,那我……那我……
我一時竟不知是該先去請罪還是應該先煮米。
權衡再三,我飛速燒上水,趁等水開的工夫,提上裙子急匆匆往大少爺的院子跑去請罪。
聽明來意,大少爺倒是未曾生氣。他手指停在翻開的書卷上,隻淡淡道:「既然遲了,那便不做菜了,下幾碗面吧。」
主子一再寬厚,我卻鬧出這樣的岔子,退下去時,我垂著頭不敢去看大少爺的表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臊死了。
面片湯,面片湯,自我記事,就在攤子上幫著阿娘打下手,嫻熟到幾乎閉著眼睛都能做,隻是來了魏家,還從未做過。
三碗面很快端上來,劍如吃得快,端著碗,稀裡哗啦就下了肚。大少爺卻隻嘗了一口就停了筷,眉峰蹙起,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一顆心頓時停在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不合您的口味?」
「我記得你是青石鎮白雲村人?」
「少爺怎麼提起這個,可是……有什麼不妥?」
大少爺略微出神,像是在想什麼久遠的回憶,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一抹溫和笑意。
「原來是你啊——我當年隨父親進京,在你母親的攤子上歇過腳。」
啊?
我同大少爺,竟然還有這樣一層緣分。
我興衝衝想要答話,可旋即一股悲傷湧上心頭,我娘……已經早過世了,老爺遠在巴陵,也不知病好了沒有。
面還是那碗面,可惜物是人非了。
大少爺心裡大概也不好受,再開口,他已經轉了話題。
「你做事原是很踏實的,今兒個是何緣由?怎會誤了時辰,可是出了什麼事?」
大少爺是謫仙一般的人物,面對他,我很難撒謊。
我說:「奴婢昨夜害怕,沒睡好覺,今兒個中午想眯一會兒,沒想到睡過頭了。」
「怕什麼?」
「奴婢從沒住過這麼大的院子,我怕一個人睡……也怕黑……」
大少爺點點頭:「你的年歲到底還是太小了。」
一聽他話裡有辭退我之意,我猛地抬起頭,慌亂道:「奴婢不小,奴婢能做很多事的,奴婢……奴婢今晚就不怕黑了,明天一定不耽誤事!」
大少爺聞言淡淡笑起來。
「你不必慌張,怕黑人人都有的,原是我疏忽了,沒想到這一層。你吃完飯回去收拾收拾,我院子裡還有幾間空著的房,叫劍如領著你尋一間,今晚開始,就搬過來住吧。」
世上竟有大少爺這樣好的人,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立時雀躍起來,謝過他,一骨碌站起來朝外面走。
「鍋裡還有些湯,我去給你們盛來。」
遠處吹來徐徐的清風,夾帶槐花清甜。天已然全黑了,大抵是心情好的緣故,我竟不再覺得害怕。
身後傳來劍如的聲音:「十六,還有面嗎?沒吃飽。」
我蹦蹦跳跳,回過頭,笑著揚一揚手。
「管夠。」
6
正值夏日,不缺雨水,沒有花匠打理,院子裡草木瘋長。
草木過長,就容易遮蔽天日,暗生青苔。
從前我們村子上沒人住的屋子,便是這麼慢慢荒了的。
可是魏家這麼大這麼好的宅子,若是荒了,該有多可惜。
請示過大少爺,我開始慢慢著手打理園子裡的花木。
院子裡有一棵極高的槐花樹,開得極好,整個院子,隻有這一處我舍不得掃,樹下積了厚厚一層落花。有時我會爬上樹去,折一片樹葉,卷起來,湊到嘴邊吹奏,日光穿梭於花枝之間,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這便是我一天之中最歡快的時候。
可是人生啊,有歡快,就有難過。
我一天之中最難過的時候,便是坐在高高的槐花樹上,遠遠瞧見大少爺走路的時候。
他總走不好。
隨著傷勢的愈合,劍如已經不再攙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