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哥他娘是賣涼茶的,攤子支在我娘邊上,他爹死得早,全靠他娘拉扯大。秋生哥生有喘疾,不像我那些弟弟那樣鬧騰,也不像與他同齡的男子那樣粗莽,他是十分安靜的一個人。
我後娘一直看不上他,背地裡嫌他怯懦。
明面上,我不敢反駁後娘,背地裡,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人膽大,就要有人怯懦。怯懦又怎麼樣呢,他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叫他吃飯他就吃飯,叫他喝水他就喝水,以後想必也不會像村裡的男人,因為喝了酒水就要打娘子,嫁給他,放心得很。
秋生哥倒是不賣涼茶,他同村裡的老人學手藝,預備做個木匠。我見過他做的桌椅,平平整整,沒有一點毛刺。
那時候我夜裡做夢,夢見的也是秋生哥。
我夢見他成了方圓百裡最有名的木匠,提著兩隻大雁,風風光光到我家提親。
我在夢裡祈求,希望爹和後娘娘看在秋生哥闖出名堂的份兒上,把我嫁給他,不要去王員外家做什麼勞什子小妾。
後來想想,當初我真是想得太多。
無論王員外,還是秋生哥,都算好路,哪裡容我挑挑揀揀。
我遇見的,是第三條路,一條世上女子誰也不想遇見的路。
我那個最小的弟弟,吃壞東西,犯了痢疾。
病來得兇,幺弟幾天就瘦了一圈。
偏這時,阿爹夜裡去請郎中,山路湿滑,阿爹摔斷了腿。
這個家裡,幺弟是必須要救的,沒有阿爹也是不成的。
救命急著要錢。
錢從哪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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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淚同人牙子走的那天遇見了秋生哥,他坐在他家門前,正在削一根竹子。
他抬起頭,同我對視一眼,又慌亂地錯開眼去。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今夜這個夢裡,我久違地夢見他。
他仍舊在削竹子,不敢看我一眼。
人海茫茫,一別不知何時再聚。最後一眼,他不敢看我。
看我一眼能怎樣呢,我不會求他散盡家財買下我的,我隻不過想同他好好道個別罷了。
後娘說得對,他是怯懦。
怯懦過頭了。
夢醒來,我往枕下一摸,掏出來個硬邦邦舍不得吃的饅頭。
這裡是上京城魏家。
我籤了賣身契,是魏家的下人。
我想白雲村的秋生大抵這輩子跟我是沒有緣分了。
3
過了十多日,二少爺回來了。
那日我擇完菜,得了空闲,正在後院漿洗衣服,忽然聽得前院有馬兒嘶鳴,隨即就是一連串聲響。
魏家自從出事到現在,偌大的宅子裡面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的,如今驟然聽見一連串動靜,我心裡一驚,暗自琢磨是不是有人來抄家。
我鼓著勇氣出去看,差點迎頭撞上一堵人牆。
那人也沒顧得上管我,三步並作兩步,直至往夫人住的院子跑,我隻來得及瞥見他風塵僕僕一片衣角。
他身後跟著的,是一路小跑的管家吳叔。
吳叔喘著氣,路過我時,略頓了頓,說道:「快去給二少爺燒些熱水。」
吳叔眸子晶亮,裡頭盛著許久不見的神採。我下意識應了吩咐,再仔細一咀嚼他的話——欸?二少爺?
這時夫人的院子裡傳來帶著哭腔的一聲:「母親——兒子回來遲了——」
我不曉得為什麼心裡跟著一顫,而後慢慢湧上些酸楚,二少爺回來了,魏家的人終於齊了。
二少爺一路奔襲回來,自然是要好好洗個熱水澡,我把水燒上,又自覺加了菜。
我想夫人應當不想讓二少爺知道如今魏家吃得差。
二少爺回來,府裡總算添了些人氣,管家應該是看著二少爺長大的,這兩天同我們交代事情,面上居然偶爾還帶幾分笑意。
二少爺回來第一件事,請了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來,替夫人和大少爺診脈,又親自出去,買了些人參回來燉湯。
二少爺回來,不能沒人伺候,崔九被調去他的院子,至於灑掃的活計,吳叔說,每個院子自己打掃自己的,剩下的前廳和回廊,則是分到了我頭上。
我第一次得機會,能走出小小的灶房,到別處去看看。
魏家這所宅子,園林修得極好,含蓄風雅,聽說是當年,太子看重大公子,著意請了名家來修的。
但我也隻能是走馬觀花略看看罷了。
我手裡的活計本就多,如今又添灑掃,幾乎一刻不得闲。遊廊沒什麼人氣,要掃的,也隻是些落葉,幸而此時沒有入秋,我一天早晚掃兩回就夠。
有天晚上我把灶堂收拾了,碗筷放到架子上瀝水,照例拿起掃帚去掃前廳,走到回廊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簫聲,流淌在月色裡,說不出的蕭索寂寥。
從回廊往北看,是夫人的院子,倘若有風吹起,能遠遠看見被風晃動的花枝。往南看,是大少爺的院子,掩映在一叢青翠的綠竹背後。再往南,住著二少爺,不過他的院子更遠些,隻能瞧見一角青磚。
簫聲從南邊傳來,也不知是大少爺還是二少爺吹的,我聽得入了神,情不自禁抱著掃帚倚在長廊上,最後連怎麼回去的也不知道,隻記得夢裡也隱隱響有不知名的曲調。
後來再去掃院子,卻再也沒聽見過簫聲,好像那一夜的風燈晃動隻是我一場幻夢。
二少爺回來後第五天,夫人來了我這裡。
她站在灶前,熬一碗消暑的綠豆湯。又搗碎了往年曬幹的桂花,瞧著像是要做桂花糕的樣子。
這是夫人頭回來灶房,珠兒姐姐也不帶在身邊。
她不說話,我也不敢搭話,隻敢默默抽出幾條燒得過旺的柴,把火調溫和些,再一抬眼,瞧見夫人臉上有淚。
那淚水靜靜劃過她的臉龐,身子卻一點抽動都沒有,渾身上下都繃得很緊,我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我來魏家第一天,也被帶去夫人院子裡認過臉,那時候隻覺得她是很端莊賢惠的一個人,如今不過短短十數日,她的頭上已生華發,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曉得,夫人在這裡,是要給二少爺做東西吃。
崔九告訴我,夫人把二少爺撵回去書院念書了,明天就走。魏家現在的境況,二少爺回來也不頂什麼事,魏家想再起來,朝堂裡必須再出人,二少爺還是得走仕途的路子。
這綠豆湯和桂花糕,想必都是二少爺以前愛吃的。
我掏出懷裡的帕子,疊整齊了,遞過去,放在夫人手一伸就能夠得到的地方,而後轉身,輕輕掩蓋上門扉,靠著牆抱膝坐下。
夫人這個樣子,叫我想起我娘。
從前我還有娘時,娘也會給我煮面片湯。
後來娘身子不行了,就把燒飯的本事教給我,我用這本事,在後娘手底下討生活,如今又來魏家謀生。
魏家縱然再落魄,也還是有個家的。
我卻是沒有家了。
夫人在裡頭哭,我在外頭發呆。
天際殘陽如血,等過了一盞茶時間,我站起來,把衣裳上的灰拍幹淨,湊近聽了聽裡面的動靜,才推門進去。
夫人已經收拾妥帖了,正在擺弄面盆,隻是眼角有些紅。我過去,問有什麼能幫著做的。
夫人叫我舀一碗水來。
話匣子打開,夫人問我當時怎麼會留下來。
府裡最後留下來的幾個人,隻我一個她不熟。
我實話實說,除了魏家,我沒有別的去處。
夫人嘆了一嘆,說:「如今的魏家,也算不得什麼好去處。」
崔九以前也這樣說。
但於我而言,在哪不用做活?魏家下雨頭上有屋頂,餓了鍋裡能下面,每月還發銀錢,再沒有比這好的日子了。
4
一個月後,巴陵那邊寄來了信。
夫人看完,一下子又暈倒了。
崔九跑著出去叫大夫,我守著灶,整夜溫著小米粥,隻怕夫人醒來要吃。
也是聽管家說了以後才知道,那信不是老爺寄回來的,是他身邊的劉叔寫的。
信裡說,老爺在去巴陵的路上染了病,他們路上歇了兩天不見好,又擔心誤了上任的期限,老爺硬是強撐著身子上了路。
沒想到一到巴陵就不成了,到信寄出來的那天為止,老爺已經咳得下不來床。
到第二天,夫人醒來,打定主意,要去巴陵陪著老爺。
管家怎麼勸也勸不下來,最後驚動了大少爺。
我到魏家這麼久,這是第一回正經見到大少爺。
上次他趴在木板上被人送回來,我隻遙遙見了個血肉模糊的背影,往後一個月,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屋子裡養傷,一步也沒有出來過。
如今大少爺穿著一件織錦白袍,坐在輪椅上,被劍如推著,進了夫人的院子。
從前我聽崔九講過很多,關於大少爺是如何如何的風光,卻沒聽崔九講過大少爺的樣子。
現下見了,我幾乎回不過來神。
大少爺他,生得真是太好看了。
他生得白,唇色也白,又穿著白衣,整個人往那一坐,像是年節我在廟裡見過的玉雕菩薩。
大少爺進去夫人的院子不過一刻鍾,珠兒姐姐走出來,取走了我手上端著的粥。
夫人肯吃東西了。
趁她吃東西的工夫,崔九又出去了一趟,這回是大少爺派出去的,叫他拿著劉叔的信,去保濟堂找大夫,照著信上寫的症狀抓藥。再買些京都出了名的,保命吊命用的藥丸來。
大少爺的意思,攔是攔不住的,既然夫人說什麼都要去,不如做全了準備再去。
夫人遠赴巴陵,身邊要帶人,珠兒姐姐是必走的,管家閱歷豐富,老謀深算,也被大少爺指給夫人,臨了,又點了點年富力強的崔九。
夫人原不想要崔九——大少爺身上也帶著傷,家裡又是這般境況,她遠去巴陵,身邊實在用不著這許多人。再說了,劉叔還在巴陵呢,他也是家裡知根知底的老人。
但大少爺隻是略微挑了挑眉,夫人就不再說話了。
到魏家一個多月,府裡的人一少再少,我回灶堂燒火做給夫人踐行的飯,煙氣燻眼睛,我嗆得直咳,又覺得腰有一些酸。
夫人溫柔,會同我細聲細氣地說話。
崔九爽快,得空便幫我劈柴。
管家、珠兒姐姐也都是極好的。
那巴陵,光是一聽這兩個字,就曉得遠了。
遠去巴陵,最快是要走水路。
水路坐船,不知道夫人他們幾個會不會暈,我含著眼淚,尋了些蜜餞出來,用防水的油紙包住。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我便起來燒火熬粥,夫人他們用過粥便走,到渡口的車馬是昨兒個叫好的,一早就等著了。
臨出門,夫人又哭。
她用帕子捂著口鼻,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離別時分,連風也是蕭索的,好像一下子就入了秋。
我紅著眼睛把一早準備好的包裹遞過去給珠兒姐姐,夫人問是什麼,我說:「是防暈船的蜜餞和路上吃的雞蛋。」
大少爺仍舊坐在木質輪椅上,沒什麼表情,他穿得單薄,衣袍翻飛,脊背上凸出一對嶙峋蝴蝶骨,像是下一瞬就要乘風而去。
一開口,聲音很啞。
原以為他要說點什麼,沒想到他隻是說:「時辰差不多了。」
就這樣,我們送別了夫人,偌大一個魏家,自此隻剩下大少爺、劍如和我三個人。
府裡面空得厲害,我回了灶堂,挽起袖子,拾掇早上來不及收拾的碗筷,那種奇怪的腰酸又來了,大抵是前夜趴在灶前守小米粥沒睡好。我用手揉了揉腰,決定今晚要早一些睡覺。
這期間劍如掀起簾子進來了一趟。
他來傳達大少爺的話,大少爺說,往後家裡隻三個人,就一起用膳,不用再單獨給他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