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著半身,不悅地斂著眉,理所當然地道:「既然要裹傷,穿什麼衣服?還有,你叫我什麼?」
我撂了託盤,火速下了床,退到門邊,扒拉著門框,才終於有了點安全感。
「我就是個送藥的,我先走了,明天見。」
「等等。」
他打開床幔:「我需要你幫我。」
我扭扭捏捏,面紅耳赤地半坐在床邊,花了一秒鍾思考我為什麼要這麼聽他的話回來。
他分明就是在耍流氓啊!
薄陰睨我一眼,沒好氣地將藥膏扔我手裡,轉過身去。
我看向他的背,怔愣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具怎樣駭人的軀體啊……
傷疤疊了一層又一層,長的短的,寬的窄的,一直延伸到腰際,像是滿目瘡痍的戰場遺跡。
難怪他連那麼大的火都敢直衝進來,受過這麼多傷的人,痛覺大概早就麻木了。
此刻那些猙獰的傷疤受了燒傷,膨脹紅腫起來,像是一條條大小不一的蜈蚣,蜿蜒糾纏,更加觸目驚心。
我伸手輕輕地觸碰,他的背脊燙得驚人。
薄陰譏诮地笑:「怎麼?覺得惡心下不了手?」
我慌忙收回手:「不是,我記得王爺前些年帶兵打過蠻夷,戰場上真有這麼可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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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模稜兩可地哼了聲:「人比戰場可怕。」
他的背上,手臂上,全是隔著湿衣服,被灼熱的水汽燙傷的紅痕。
我小心翼翼地給他抹藥,一寸寸地劃過那些傷疤,想要數一數有多少條,可是它們交錯縱橫,怎麼也數不清楚。
我忽然特別難過,眼睛酸澀得想要流淚,心頭像給火苗燙傷一樣顫抖瑟縮起來。
這個男人吃了好多苦。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不停地受傷,結痂,受傷,再結痂。
直到用現在這副猙獰醜陋的軀體背對著我。
我小心翼翼地給他塗上厚厚的藥膏,笨拙地取了幹淨的布條要給他裹傷。
稍稍比劃了一下,從肩頭穿過比較好。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著布條伸手從他腰際穿過,從肩上往後裹。
這姿勢好像我從背後溫存地擁抱他,莫名地帶了一絲溫情。
我側過臉,盡量不蹭到他耳朵頭發。
往復兩次,白布條裹滿了他整塊背,在腰間打了個結。
我說好了。
他終於後知後覺似的低頭看了眼我打的結,不冷不熱地說:「你裹的當真難看至極。」
我……想反駁來著,可是看著被我纏成大號白斬雞的薄陰,瞬間覺得我的任何反駁都不具備說服力。
他披上外袍,轉過身來,凝望著我。
「安樂,我說過我能給你自由的。」
我怔怔地呆看著他。
「今天你沒被燒死,明天可能被毒死,後天可能被淹死……我必須承認,我力有殆盡,不可能永遠保證你的安全。」
他蒼白的手指攏了攏袍子,語氣格外地平靜,平靜裡夾雜著掩藏不住的疲憊。
「換句話說,離開我,你就安全了。你肯定不想回宮,送你出皇城過隱姓埋名的生活,這是我能做到的,也是你最明智的選擇。」
我陡然想起血漫聽潮閣的那一夜,汗毛禁不住豎起來,不寒而慄。
我很努力地咧嘴微笑,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一些。
「你是說過能給我自由……我信,但我覺得我應該有選擇的權力。」
他緊繃起來的唇角倏忽松懈了,勾起一個頗有興味的弧度:「你想怎麼選?」
「我拒絕,我拒絕你想當然施舍給我的自由。」我抬起下巴,覺得自己窩囊了一兩年,終於有了點兒皇家公主該有的傲骨。
他聽罷愣了一瞬,隨即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變成了一串急緩不一的咳嗽聲。
薄陰單手捂著唇咳嗽,然後很快收回手,皺眉吞咽了下,臉色更加蒼白了。
「你以為這是施舍?你以為誰都能得到我的施舍?我要真如此慈悲心腸,隻怕屍身都該化土了。」
「不是施舍,那是什麼?」我理直氣壯地問。
其實我知道,那不是施舍,那是他的善意。
可我必須胡攪蠻纏地拒絕,我不想離開他,我很怕他不需要我做藥引子了,要扔掉我。
薄陰的手握成拳,用力地攥緊,緊得手背上的青筋迸起。
他不笑了,直戳戳地將他的目光刺進我眼底,用一種毫無起伏的、了無生機的語調對我說。
「是愛,安樂,我愛你。發覺得有點遲,但是足夠我為你做點什麼。」
24、
時間漫長得仿佛滄海桑田。
好像有人曾經打過我好些個巴掌,然後又把滿樹林的甜棗都捧到我跟前。
荒誕到極點,我竟詭異地從驚懼中生出無限的喜悅。
我咬著牙說:「你瘋了。」
「是。」
「你憑什麼愛我,你娶我是做藥引子的。」
「是。」
我盯著他蒼白漠然的臉,試圖看出什麼端倪,腦子卻有了些別的線索。
「既然我是治好你的關鍵,那麼劉相,皇後,晏皇叔,甚至我父皇都不希望你治好病,隻能對我下手對嗎?」
「是。」
他動了動嘴唇,臉上露出駭人嗜血的神色,眼裡布滿血色。
「告訴你也無妨,我斬過劉相的女婿,我搶過晏親王的兵權。至於皇後,你聽到過的傳聞是真的,我殺了她的嫡子,大殷的前太子。」
他每說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直到沒入深不見底的淵海,失去知覺。
「那父皇呢,你對他做過什麼?才能讓他不惜殺掉我也要阻攔你治病?」
他極盡嘲諷地冷笑:「這個例外,你該回去問問你父皇對我做過什麼。」
「你什麼意思?」
我尖銳的聲音打著顫,強按捺住的情緒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我撲過去,揪住他的衣袍捶打,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到他嶄新的繃帶上。
他的手被我扯出被褥,指縫裡滲出血,嫣紅了手指間的紋路。
血腥味兒彌漫,我下意識去查看他背上的傷口:「傷口流血了?燙傷怎麼會流血……」
他沉默著,用幹淨的那隻手按住了掙扎的我。
我望著他的臉,忽然明白了。
剛才他用那隻手捂著咳嗽來著……
他還在咯血……一直在咯血……
我霎那慌了神,抽抽噎噎地哭,一邊揉眼睛一邊不停地問:「怎麼會這樣呢?莊先生不是在醫治你嗎?你的病不是都有起色了的嗎?啊……怎麼咳這麼多血……」
他不再掩藏,抽了手帕,從容地將手掌上的鮮血揩幹淨。
「如你所見,一切從開始就錯了,我的病並沒有好,你也不是我的藥引子,你對我沒有任何用處了。」
「可……可你說你愛我。」
「是,但我更希望你活著。」
他似乎決意終止這場沒有結果的談話,一邊穿上中衣,一邊下床。
薄陰回頭衝我淺淡地笑了下。
「你就當本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想說的,該說的都說過了,沒什麼好怕的。」
薄陰的手段和效率超出我的想象。
小破院給燒掉第二天,就揪出了縱火的細作,是院子膳房裡一個不起眼的下人。
那人給揭發的第一反應是吞藥自殺。
若是旁人去捉他,大約也就得逞了。
可是這回是薄陰親自去的。
我趕過去看時,那男人驚惶得連吞咽的動作都來不及做。
就給薄陰咔嚓一聲,硬生生擰斷了下巴,脫了臼,再沒力氣吞藥或是咬舌自盡。
薄陰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幹淨每一根手指,一腳踩在男人的膝蓋上,熟練而高效地折斷了他的腿。
「慢慢審,別弄死了。」
侍衛們拖著那人的斷腿離去,任由他哀嚎咒罵。
我感到不寒而慄,後怕地吞了下口水。
他回過頭來,並不驚訝:「誰放你出來的?」
「我跟嬤嬤說我來找我的鼠尾燈……」
他站在焦黑一片的廢墟裡,抬目去看院子裡早給付之一炬的鼠尾草。
「沒有了,什麼都燒沒了。」
「那套廣袖霓裳裙呢,救出來了麼?」
「田嬤嬤救出去了。」
「那就好……」我沒話說了。
他走出被燒得漆黑殘破的院門,側目問:「好在哪兒?她為了救那套衣服,沒救你。人命和衣服,哪個更重要?」
我愣了好大一會兒,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等我回過神來,薄陰已經不見了,問了他的侍從,說他應召去了宮裡。
我渾渾噩噩地晃蕩,還是走回了薄陰的院子,進門瞧見田嬤嬤正在漿洗那件霓裳衣裙。
我在她對面坐下,默默地看她小心翼翼地浣洗。
「嬤嬤,你如此愛惜這套衣裳,當初如何舍得給我穿呢?」
陽光下,這個頭發花白的老妪眯縫著眼,滿臉麻木,語調蒼老,古井無波。
「王妃知道了啊。」
我點頭,坦然道:「王爺同我說了。你冒死也要救這套衣裳,肯定是無比珍視的吧?」
「王妃不怪我嗎?」
我釋懷地嘆氣:「我沒什麼立場能怪你吧,救什麼,不救什麼,是你的自由。再說了,我這不好好的在這兒嗎?」
她渾濁的眼睛明明睜著,卻好像什麼都看不到了。
「王妃,老身想了很久,想同你說個故事。」
我挪到她身邊坐下,後背被暖洋洋的日光裹著,覺得這是個很適合聽故事的天氣。
田嬤嬤說:「那些人總說王爺是混血的異姓王,背地裡罵他是雜種。其實不全是,老王爺的母親曾是嫡系皇族的郡主,後來派系爭鬥投錯了上家,給先皇抄了家才逃難逃到蠻夷之地,同蠻族人生下了薄老王爺。」
我稍稍嘆氣:「難怪呢……王爺是黑瞳,要是跟先王妃一樣的藍眼睛,肯定也好看的。」
25、
明嘉元年的正月,流著一半皇室血、一半夷族血的薄丞,帶著妻兒回到了母親的故鄉,大殷的京都,煦城。
彼時,薄陰五歲,同他父親一樣,生了一雙漆黑的眼睛。
皇族的血脈大概真有這麼強勢,隔了近乎三代,也沒能衝散他眼裡濃鬱的黑。
可黑瞳在內城也不算稀罕的事情,畢竟君家統治大殷三百多年,皇族和外姓通婚的比比皆是,宗室子弟多如牛毛。
明嘉二年,薄丞和大殷年輕的帝王君炀相遇,一拍即合,相見恨晚,謀劃著意圖擺脫太後的控制,開創屬於他們這一代人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