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皇那時正是缺人才的時候,薄丞又才幹出眾,打兵打仗和膽識謀略均是一等一的出類拔萃。
他很快成為父皇的心腹,替他慢慢地鋪路,替他去戍邊打仗。
一步步奪權坐上了將軍的位子,設法連根拔起了太後黨的丞相,賜了太後毒酒,扶持了劉垠城做了現在的劉相。
不打仗了,軍功攢夠了,太後也扳倒了。
大殷的天下,終於牢牢地握在了我父皇手裡。
薄丞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從將軍一步晉封為王爺,賜了偌大王府,千畝良田,一時風頭兩無,比當時兩位皇室嫡系的王爺還要風光富貴。
薄陰也一躍成為薄王府的尊貴世子,跟隨著父母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明嘉四年,皇後嫡出的長公主,我的長姐君惜玉出生。父皇很高興,口頭許了薄老王爺娃娃親,說將來必定要讓禾華長公主嫁給薄陰。
我聽田嬤嬤說到此處,哭笑不得,原來還有這麼一說。
真是造化弄人,本該娶禾華長公主的薄陰最終娶了我這麼個不倫不類的頂包公主。
我回想了一下長姐素來囂張跋扈、毫無禮法的張揚性子,一時不知這對薄陰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可惜薄家的好日子沒過上幾年。
太有立場的人總是這樣,共苦容易,同甘難。
何況是江山皇權這種能讓人劇烈膨脹到迷失所有的東西。
朝堂政事上,薄老爺總是同父皇意見相左。
父皇不滿足於大殷現有的版圖,把劉相的話聽進了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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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涎劉相所描繪的水草豐碩,羊肥馬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蠢蠢欲動的,想要侵佔這個在大殷的西邊安穩生活了三百年的遊牧民族的領地。
可那是薄丞的家鄉,他自己是半個夷族人,他妻子是土生土長的夷族人。
他的兒子薄陰,身上流著四分之一的夷族血。
在這之前,父皇大約是忌憚薄丞功高蓋主,從來不提薄丞的皇室血脈,生怕他拿此做文章,要求更高的權力。
在這之後,父皇開始試圖給薄丞平反正名,說薄丞的母親是先皇的堂妹,是貨真價實的郡主,甚至曾要求薄丞改姓,認祖歸宗。
他做這一切,一是安撫總是背著雜種罵名的薄丞,二是希望他借此同夷族撇清幹系,好繼續做他手裡的刀,替他出兵打仗,去徵服夷族。
薄丞不願意,回應得很決絕。
父皇和薄老王爺,就這麼道不同不相為謀,漸行漸遠了。
往後的幾年,薄丞帶著他的殤陽軍,繼續替父皇南徵北戰,不光把東西南北蠢蠢欲動的異國人都打得哭爹喊娘,還將大殷的版圖向東南擴大了一半。
可他依舊不肯向西去徵伐自己的故鄉。
父皇的江山穩了,強盛了,就指著他這個熟悉那片神秘富饒大草原的人幫他去開疆拓土。
他們明裡暗裡爭吵了好多次,裂隙終究無法挽回地割裂成深不見底的峽谷。
明嘉九年,薄陰十四歲。
這一年父皇給薄丞陸陸續續安置了三個副將,分掉了他的兵權。
殤陽軍不再鐵板一塊,任憑薄丞如何遏制,都無法阻擋軍中派系林立,互相爭鬥。
這年末,薄陰的父母死了。
被毒死的。
毒發到咽氣不過半炷香時間。
出事時,薄陰在城外的皇家射獵場陪著親王們騎射,得了消息,縱馬一路跑回京城也沒能趕得上見臨終一面。
他的爹娘死在琅軒閣,我住過的那個不復存在的小破院。
田嬤嬤說:「王妃,皇上的心真狠。」
我久久地無法出聲,背後的太陽一點兒都不暖和,背脊骨子裡都是涼的。
「後來呢?薄老王爺和先王妃都死了,王爺呢?他後來怎麼樣了?」
田嬤嬤閉上了她幹癟的嘴,望向門外。
薄陰站在門廊裡,像是一幅死氣沉沉的畫,給那門框得死死的。
昏昏欲墜的太陽努力地探尋門廊的邊界,陽光一寸寸傾斜向他腳下。
可他始終站在那處陰影裡,不進也不退。
田嬤嬤接著道:「王妃,您得體諒我這種大半截入土的老妪,先王妃留給王爺的念想物件也就這麼一個了,再燒了,我沒臉去見她的。」
聽她親口說出來,我才敢猜測,她應當是薄陰的乳母,是他爹娘貼心的忠僕。
先前我以為她是個半痴呆的老僕,漸漸地就能覺出不同來。
薄陰待她,一如敬待長輩親人。
到如今能讓薄陰這樣對待的人也沒幾個了。
我朝他走去:「這月該去了麼?」
他居高臨下地看我,臉上空茫一片:「不去了,以後都不必了,不是說過了?沒有用。」
我伸手去拉他的袖擺:「王爺,咱們再試試吧……也許是療效未顯呢?」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他能康復。
他說他愛我啊,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說他愛我的人。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生命卻即將燃燒殆盡,沒辦法繼續「愛」這個舉動。
我看不出他的病嚴不嚴重,單從他一貫青白的膚色,慘淡的唇色,什麼也猜不出。
他就是有這種本事,隻要他不願意,我什麼都瞧不出,什麼都不知道。
薄陰淡淡地說:「你不是要吃肉?前廳已經擺好了,去吃吧。」
他的語聲說不上親熱,也說不上冷淡,就是覺得很遠,遠到觸不可及。
我依舊拽著他的袖子搖頭,說:「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你難道還真想給我陪葬不成?」
他皺著眉頭,甩開我的手,往裡走。
原來他過來並非尋我,而是找田嬤嬤說話。
具體說了什麼,我並不知曉。
我去了前廳,強迫自己吃完了飯,回到這裡時,薄陰已經走了。
田嬤嬤就將那鵝黃色的廣袖霓裳裙晾曬起來,笑著說:「王妃,這套衣裳從今往後就是您的了,真真正正地屬於您。」
「什麼意思?」
「王爺把它送給您了,他有權這樣做。」
「我不想要。」
「沒關系,我會幫您收好,護著周全。」
「我說我不想要。」
如果薄陰死了,我難道要抱著他母妃的遺物嚎啕大哭嗎?
26、
我後來才明白,薄陰給我的是什麼。
他把我託付給了他最後唯一的親人田嬤嬤。
這個看起來風燭殘年的老婦其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衰老。
我猜錯了,她並不是薄陰的乳母,而是先王妃的貼身近侍。
不錯,一個女侍衛,即便是年老色衰,也不輸任何男人的女侍衛。
我初到王府,醒來看到田嬤嬤一問三不知的敷衍模樣,還覺得是薄陰隨便塞給我的佣人。
上元燈節的那天,她是故意給我穿那身衣服的,後來的日子,她也是故意裝傻的。
我真是錯得離譜……
那天之後,薄陰開始對我避而不見。
隻要他不願,我是沒辦法知道他的蹤跡,見上他的面的。
他不見我,我去見了莊彥。
如果說田嬤嬤是薄陰最後的親長,那麼莊彥應當是他唯一的忠僕。
我想,這裡面的原因值得探究。
我用我微薄的力量和瘦弱的腿腳,努力試圖去了解這個謎一樣的男人。
我希望我來得及。
石室裡什麼都沒變,我很輕易就進去了。
莊彥果然在那裡,回頭看我也並不驚訝。
他說:「王妃來了。」
「你知道我要來?」
「你遲早要來的。」
他笑了下,臉色慘淡,頭發也亂糟糟的:「王妃想先問什麼?莊彥知道的,都會如實相告。」
我思索良久,才問出口:「莊先生醫術高超,年紀也輕,怎麼甘心終日待在這不見天日的石室裡?」
他放下藥碾子,拍拍手,掸掉袍子上的碎屑。
「我爹是薄老王爺的舊部,當年軍中派系鬥爭,扣了謀反的帽子誅九族,幸得王爺相救,就剩我一個。我不在這裡,該去哪裡?」
他說得含糊,我還要再問,他卻道:「我的事情沒什麼可說的,你隻需知道王爺是我再世的恩人,一輩子也報不完就行了。」
他不願自揭傷疤,我也不好深究,於是問:「先生是醫師,你同我講講王爺的病吧,怎麼會治不好呢?」
「病?」
他驀地拔高了聲調,似笑非笑地道:「你見過這樣古怪的病嗎?」
我老實地搖頭。
莊彥很悲哀地望著他碾了一半的藥盅,像是看著一盞無用的草木灰。
「那不是病,是毒,你父皇親自給他下的毒。」
我竭力地維持著表面的鎮定。
這比起田嬤嬤的故事,不過是更壞了。
極壞和更壞,沒有區別了。
「先生……說仔細些吧。」
他聽出我顫抖的尾音,嗤笑一聲,接著道:「這毒確實很有意思。皇上是有魄力的,肯拿自己的血做毒引。老王爺死後,皇上很難過,大舉厚葬……」
「可是我聽田嬤嬤說,是我父皇做的……」
「這有必要聯系嗎?」莊彥稍顯不耐。
他接著道:「王爺一死,本來就亂作一團的殤陽軍分崩離析,我爹和那些忠於王爺的老人,拼了命,護了王府的周全,你腳下的這座王府才不至於顛覆。可惜老人們也一個接一個地遭了難,受賄的,通敵的,謀反的,上面想要你死,總有花樣百出的理由。可是你想想,皇上是什麼人?怎會真仁善到獨留了王爺一人活著,這不是給他自己留下那麼大的隱患?」
27、
從石室出來,天色黑沉,一如凝固的墨汁,仿佛隨時可能傾斜下來。
這裡很偏僻,沒有光,四周黯淡得隻有一叢叢影子。
我的意識好像不屬於我自己。
它在尖叫,無聲地沸騰著尖叫嘶吼,衝擊著我的頭顱,有什麼東西似乎要破殼而出。
我摸著黑,漫無目的地走。
拐過一座亭子,險些給那冷硬的臺階絆倒。
有一道光乍然陡現,又轉瞬消散。
我抬頭去看,月亮出來了,可剛才的那道光並不是月光。
收回目光時,莊彥提著一盞搖曳的燈籠,鬼魅般的立在我旁邊,溫和地道:「夜裡黑,我送王妃回去。」
我木木地點頭,隨著他走,頭痛欲裂,我迫使自己不去想他方才說的話,隻去想那道光。
「先生方才過來瞧見什麼發亮的東西了麼?」我費力地按著跳動的額角。
他提著燈,仔細地照著我腳下的路:「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