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幹嘛說要來用膳?」我老實地問。
薄陰淡淡地說:「我過來看你用膳,王妃的吃相很下飯,管飽。」
你都這樣說了,誰還吃得下去啊?
我幹咳了兩下,小口小口地扒拉白米飯。
他挑眉,兩指夾著筷子敲了敲碗邊:「吃菜,裝什麼吃齋念佛的主兒。」
我咬咬牙,於是敞開了吃。
他真的特別煩人,總說我癖好奇怪。他自己還不是,哪兒有人自己不吃,愛看別人吃的。
吃飽飯茶湯漱完口,我餍足地打了個響嗝,打完立馬覺得不妥,捂住嘴抬起眼睛望他。
薄陰「嘁」了一聲。
我看他的面前,飯菜一點兒沒動:「王爺什麼都不吃,不餓嗎?」
「我飽了,看不出來嗎?」
我還真看不出來,可能他吃的是空氣吧。
下人們上來收拾殘局,我們轉去了院子裡。
薄陰指著亭子裡那堆不成形的鼠尾草,問:「你在做什麼?」
我同他提了去年的鼠尾燈,沒成想他還記得。
他說:「去年那個,本王不是給你帶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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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西哪兒能保存一年,時令的新鮮玩意兒吧,我反正無事可做,就想著再做一個。就是不知道它到底怎麼做的,我憑著記憶依葫蘆畫瓢,總是做不成。」
我不知不覺的就說得多了些。
薄陰伸手撥弄了下我做得歪歪扭扭的殘次品,跨步坐了上去:「一個花燈而已,有什麼難。不過王妃蠢,可以理解。」
我想要反駁他,可他已經上手擺弄了起來。
不過片刻,就織成了一個小巧玲瓏鼠尾燈籠。
我驚喜地看著他掌心毛茸茸的翠綠燈籠,大聲說:「你真給做出來了!」
薄陰似乎很滿意地哼了一聲,蔑然一笑,手指頭勾著那燈籠晃蕩著遞給我。
「讓嬤嬤取個小些的蠟燭來,一準兒同去年的一樣。」
我於是擁有了一個和去年一般無二的鼠尾燈。
薄陰指著我的燈,又抬頭看看天,彎了下眼睛,說:「月色清朗,蟬聲爽脆,這燈不用來散步時照明,可惜了。」
我怔怔地望著他,頭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有時候也能和溫柔含蓄一類的詞語搭上邊。
我稀裡糊塗地就跟著他出了院子,到王府水榭花園裡散步。
薄陰美其名曰「飯後消食」。
可他一口飯都沒吃,我覺得他隻是想牽著我出來遛彎,給我消食。
於是我提著燈,薄陰牽著我。
我們一起,默默地,慢慢地走在水榭旁的小路上。
他為什麼牽著我走,他什麼時候牽的我的手,我怎麼不知道?
我懵懵懂懂的,好像懂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懂。
但是一切都是這樣自然,好像昨天我們還在互相冷言冷語地掐架,今天就能好好地擁抱在一起。
這感覺太奇怪了,我隱約覺得這不對,可又生不出什麼抵觸情緒。
小小的燈籠裡籠著一團黃色的燭火,透過翠綠的燈籠,像是一叢幽森的鬼火,並不浪漫,也不繾綣。
薄陰說:「安樂,你相信這世上有絕對的好人嗎?」
這是他頭一次叫我的名字,即便是上次在聽潮閣,他那樣近乎推心置腹地同我講起他的童年,也不曾喚過我的名字。
為著這一個稱呼,我反應了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您也說過的,我很蠢,我看不來。」
他沒有嘲諷我,又問:「那你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自由嗎?」
我搖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過自由。」
他嘲諷地笑出聲:「倒也對,一個傀儡公主,知道什麼自由,誰都能剝奪你的自由。」
我不置可否,他話雖難聽,但說的是事實。
我再不諳世事,不懂人情世故,也該清楚自己的處境了。
蟬鳴聲斷斷續續地,藏在暗處的草叢裡。
夜漸深,空氣裡沁潤著湿湿的露氣,我覺得涼,有點想回去了。
薄陰卻從前面轉過身來,提過我手裡的燈籠,映上我的臉頰。
「如果我說,我能給你自由,你會信嗎?」
我沒有回答薄陰信或者不信。
回院之後,我很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
我想要的自由是什麼樣的?
想了大半夜,我竟然想不出來。
我從骨子裡就是隻家養的貓,沒什麼膽識和遠矚。
我初進王府整日被薄陰嘲諷捉弄時,想象的極限不過是回到我深宮裡的後院,躲起來,誰也不必應酬,有吃有喝渾噩過這一輩子。
大殷的攝政王求娶了我,我以為不過是一個火坑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薄陰大婚之夜那樣對我,他抽我的血,他以戲弄我為樂,他剝奪了我的自由……可我有過自由嗎?宮裡的人對我比起薄陰先前種種,又有什麼區別?
他準我去看了燈會,他帶我去看雪,他給我編了一盞鼠尾燈……
他抱過我,不止一次,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人這樣抱過我。
我胡思亂想著睡著了,夢裡一半是我兒時深宮裡悽冷的生活,一半是王府裡百無聊賴的日子。
一半是薄陰的壞,一半是薄陰的好。
混沌迷離,泡影似的發酵,化作糾纏敏感的少女心事。
23、
「走水了……琅軒閣走水了!打水來,快點!救火!」
「王爺!老奴求您了,您不能進去!」
「人呢?找人來滅火!」
薄陰的聲音好像隔著很遠很遠,細若遊絲地飄進我耳朵裡。
我睜不開眼睛,好像也喘不過氣,仿佛有千斤重的石頭壓著我的四肢無法動彈。
劈裡啪啦的聲響充斥著我的耳膜,越來越近。
熱浪一陣一陣地飄灼我的臉頰,像是刺燙的舌頭舔舐肌膚。
他們說走水了……我要出去……我要活著……
可壓著我的石頭越來越沉,胸口越來越悶。
我拼命地張開牙關,咬破了舌尖。
濃鬱的鐵鏽味彌漫在嘴裡,我終於得以清醒一點,睜開眼睛,看到眼前令人絕望的滾滾濃煙和熊熊烈焰。
我抓著床沿往地上爬,火勢已經燒到了床幔,再慢一步就會燒到我身上。
「哐當」一聲,我整個摔倒在地,貪婪地呼吸了兩口底層尚存的空氣,掙扎扭曲著一寸一寸往外爬。
可是沒有路了。
橫梁燒斷了,砸落下來,斜槓在門廊處,燒得嗶剝作響,火花四濺。
火花燎燒了我的頭發,生出一股焦糊味道,刺得我幹嘔不止。
我努力地不讓自己在大火下昏倒,我不想死……
「砰!」
燃燒的廂房門被粗野的一腳踹開,火星子濺得滿屋都是。
火焰裡衝進來一條影子,箭似的橫衝直撞向我而來。
「安樂!」重而急促的呼喊殺進火場。
他將背上一床水淋淋的棉被裹到我身上,抱起來就往外衝。
火燎過他身上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他疼得發抖,卻一聲不吭,一頭扎進了火裡。
他身上全是水,滴落到我臉上,無比的清涼。
等到終於恢復感知,薄陰落湯雞似的立在我面前,下颌上掛著水滴,臉上身上全是黑灰,發尾衣擺還有燒焦的痕跡。
田嬤嬤打了水來,給我擦臉抹燙傷膏。
「你們……」
我想開口說話,張嘴卻吐出一口滿是焦糊味道的煙氣,又咳出好幾口煙,仿佛被燒焦的不是院子,是我。
田嬤嬤給我擦完臉,又給我梳頭,可我的頭發燒焦了好些,皺巴巴地蜷成一團,活像個瓜瓤頂在腦門上,怎麼也梳不順。
房裡四周的下人都忍不住偷笑。
這麼可笑的場景,薄陰卻沒有笑。
他無聲地盯著我,仿佛要從我身上刮下一層皮,臉色沉得比他臉上的焦炭灰還黑。
田嬤嬤逮著我給灌了兩大盞茶水,我終於能說話了。
我看了下被火燒傷的手臂和臉頰,火燒火燎地發燙,待會兒肯定會紅腫起來,會結疤也不一定。
我委屈巴巴地望向薄陰。
可他竟是那副瘆人的眼神,這場火難道是我放的不成?
他都狼狽悽慘成那副模樣,也沒想起來要先給自己收拾一下。
一直看到田嬤嬤給我抹完燙傷藥膏才沉聲道:「琅軒閣燒沒了,你往後到我這裡住。」
「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
他眯起眼睛,森森地道:「我也想知道。」
說罷,他同田嬤嬤打了個眼色,轉身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地覺得失落。
這種險些生離死別,奮不顧身救人的場景下,按才子佳人的話本子裡寫的,他應該真情流露,痛哭流涕,抱著我安慰來著……
想想我又覺得瘆得慌,薄陰會哭?哭起來估計大殷朝會滅亡吧?
我這樣想著,田嬤嬤又不知從哪裡弄出些綠油油的藥膏敷在了我的手背燒傷上,用布條纏了起來。
「還好臉上沒什麼大礙,王妃放心,不會留疤的。」
我的眼睛還望著薄陰走的方向:「可是王爺呢……他沒有傷到嗎?田嬤嬤你去瞧瞧他吧。」
田嬤嬤說:「王爺九歲以後就不許我替他裹傷了,要去,王妃去吧。」
晚上我稀裡糊塗地,端著田嬤嬤備好的藥膏,站在了薄陰的房門口。
我起碼站了有半刻鍾,走也不是,進也不敢,直到裡頭的人說:「你到底進不進來?」
「進……進,馬上進……」我嚇了一哆嗦,躡手躡腳推了門進去。
這是薄陰睡覺的正廂房,當初大婚,我就是在這兒打破了他的腦袋。
想想就怵得慌。
他的床幔重重疊疊地垂著,似乎人在裡面。
我將藥膏擱在桌上,遠遠地道:「王爺,田嬤嬤讓我給你送些抹傷的藥膏。」
「拿過來。」
我乖乖端起來拿過去,舉在床前,「吶。」
床幔裡伸出一隻赤裸的臂膀,抓著我的手將託盤「拿」了進去。
我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氣拖著一頭扎了進去。
為了穩住擱藥的託盤,雙膝下沉,撲通一聲,跪在了床上。
「額……」我雙膝跪拜在他面前,還沒來得及解釋,腦子就先亂成了一鍋粥。
「王爺……你……我……薄陰!你沒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