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看啊,可惜這種好看一點兒都不討喜,隻讓大多數人覺得厭惡恐懼。
「王爺,你睡著了嗎?」我試探地湊近。
他睡顏安定,穩如泰山。
「王爺,要不這床我騰給您,我去廂房睡?」我作勢要下床,腰卻給他握得緊緊的,完全沒有要松手的意思。
我朝他臉上吹了一口氣,吹得他長長的睫毛都偏了方向,人也懶得睜眼看看我。
我還待要吹第二口氣,後腦猛地給他一手按住,貼上了他的胸膛,然後從他胸膛裡聽到低啞沉鬱的話語聲。
「安分點,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去聽潮閣看雪。」
20、
薄陰兌現了他的承諾。
我病好之後的一個雪天,他帶我去了聽潮閣。
我其實不願意去,他在那裡殺了那麼多的人,那個血色的夜後來很久都還常常闖入我的夢。
可我很怕提了要求,他又會無端發怒,收起他吝惜賞賜的好心。
護城河上結了薄冰,一路延伸到開闊的湖面上。
有胸脯飽脹的灰麻鳥雀蹦蹦跳跳地在上頭竄來竄去。
我們披著大氅坐在聽潮閣的最高處。
爐子裡咕嚕嚕溫著熱酒,極目望去,可以看到灰黃色的整片西郊,遠遠地攤散著。
Advertisement
四下無邊寂靜,萬裡瑩白。
薄陰袖手而立,風吹得他脖子周圍的毛裘領子蘆葦一樣飄動,讓我想到院子裡幹枯的鼠尾草。
我凍得縮頭縮腦,沒了初次出府那股子新鮮激情,心底贊嘆完銀裝素裹的雪景,再沒別的波瀾。
他瞧出我興致不高,親自提起酒壺,給我斟了杯酒,「喝酒暖身。」
我搖頭道:「妾身不會。」
他很輕蔑地嘖了聲,自己仰頭滿飲,擱下杯子道:「雪景不好看嗎?」
我說:「好看。」
他又斟了杯酒,「你是皇城裡長大的,年年都能見到雪,幾年前的大雪災你應該也有印象,自然不覺得新奇。」
他說得沒錯,雪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
三杯酒下肚,他少見的有談興,心緒平和,像是收起了利爪和尖牙的獅子,看上去溫和無害。
「你知道我第一見到雪的時候怎麼想嗎?」
我疑惑他不是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的嗎?第一次應該是在襁褓吧,記得什麼?
薄陰眯著眼睛說:「我第一次見到下雪,連腳都不敢往雪地裡邁,我以為那是白色的沙,母妃騙我說是天上下白沙,我想京城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他笑出聲,我卻笑不出來。
早在父皇登基幾年,我還未出生的時候,薄王府就在了,他怎麼可能沒見過雪?
「王爺早年間難道不是在王府長大的嗎?」
「你聽誰說的?」
「沒有人說……我以為的。」
薄陰微微笑著,帶著自嘲的意味:「你這公主當著還不如不當,嫁給我一年多了,不知道你夫君的身世來歷?」
我以為他若有什麼坎坷的身世來歷,那自該百般遮掩,諱莫如深,怎麼這麼輕易說出來?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道:「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吧?我不光是異姓王,我還是半個異邦人,你從未聽人議論過?」
我松了口氣,輕聲道:「這個我知道,聽說先王妃是個夷族人,藍眼睛的……可我以為……」
「你以為我父王是功成名就之後才遇上我母妃的?」他換了一壺酒溫著,原先那壺已經空了。
「我娘是夷族女子,我幼年是在荒漠戈壁度過的,王妃想想除了黃沙,那裡還有什麼?」
我訥訥地答:「還有馬……應該還有穹廬。」
他也沒想到我真的會認真回答,一時無語。
「妾身說錯了嗎?或者沒有穹廬,你們生活在馬背上,逐水草而居?我聽別人說夷族都這樣。」
他彎唇笑,細細凝望著我,玩味地涼涼道:「本王有時覺得王妃當真是個妙人。」
「我……我是個蠢人。」我低下頭,為他突如其來的好心和誇贊不知所措。
「蠢點兒好,一直蠢下去也無妨,一家有一個聰明的足夠了。」
我幽幽嘆氣,他總這樣,說些話,搞得你分不清他是在罵你還是誇你,抑或是變相地贊美他自己。
紅陶酒壺空了三個,我終於驚異地發覺,薄陰今天說了好多話,說了好多他本不必對我說的話。
他像一個成形的雕塑,以往總拿最外的那一面對著我,今日都陡然轉過了背面。
閣樓外沸雪飛揚,刷刷地落得急促,我卻覺得他心底的雪開始化了。
算起來,我進王府已經一年多了,這一年多,薄陰再不肯承認,對我,終究是有變化的。
我滴酒未沾,光看著他喝了好幾壺,就莫名有點微醺。
他閉著眼,靠在椅子上假寐,我輕聲問:「王爺睡著了嗎?」
薄陰依舊合著眼,淺色的唇緩緩開合,「你說。」
「妾身很高興。」
「高興什麼?」
「謝謝王爺帶我來看雪,謝謝你同我說了這麼多話。」
薄陰嗤笑道:「是說了太多了,要麼殺人滅口,要麼永世別想脫身了,王妃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我習慣了他這種奇異的說話方式,心裡幻想了一下,竟然覺得,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在他身邊待一輩子也未嘗不可。
我以往總是想逃,可逃去哪兒呢?
宮裡的日子就能好過嗎?逃去宮外,我活得下去嗎?
多方相較,薄陰這裡真算是極有吸引力的好去處,前提是他不發瘋發怒。
炭爐燒得紅火,溫度灼人,驅散了外頭的嚴寒。
偶爾嗶剝作響,濺起火星。
薄陰離火爐也太近了,我提心吊膽地留意著,擔心火星子燒著他厚重的大氅。
他還在睡著,也不知睡沒睡著,臉色瞧著並不好,唇白得跟雪差不多。
我挪過去推他肩膀,道:「王爺,您要不進屋睡去吧。」
他沒理我,動也不動。
我簡直稱奇,這樣也能睡著?這可不像一天能遇上三撥刺客的薄王爺。
我將他垂落到火爐邊的衣袍拎起來,無意間觸到他的手背,冷不丁給刺了一下。
他的手好涼,涼得像死人。
那熊熊燃燒的猩紅火爐對他半分取暖作用也沒有。
我握緊他的手,像握緊了一塊堅冰。
「王爺……」我連聲喚他,恐懼一層層覆蓋,猶如冰寒的雪。
我怕得寒戰不止,他會不會死了?就這麼死了?
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出來,砸到他寬大蒼白的手上。
好像心裡有隻垂死的貓,倉皇地奔跑在大雪天,哀哀地叫,如何也不肯停下。
「薄陰!」我哆嗦著手指,「你做甚麼啊?戲弄我也要有限度……」
他倏忽睜開了眼,似溺水之人浮上了水面。
他戲謔蒼白地笑,伸手擦掉了我頰邊的淚。
「王妃好有出息,我若真死透了,你這樣哭才差不多。」
我怔怔地望著他,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要哭。
他動了下嘴唇,扶著桌沿想起身,然後捂著唇駭然咳嗽起來。
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粗糙慘白的指縫間淅淅瀝瀝地溢出來。
「你怎麼了?」我撲到他跟前,緊張地攥著他的袖子。
他眼底劃過一絲詫異,低頭看了眼掌心的鮮血,殷紅的薄唇格外地刺目。
「沒事,你先起來。」
我撲得太急,整個壓在了他身上,手臂撐在他胸膛上。
經他一說,才慌亂地讓開來。
他緩慢地站起來,隨手揩了下嘴唇,醉酒一般晃悠著進了客間裡。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邊,擔心他又倒下去:「沒事兒人會隨時隨地吐血嗎?」
他在狐皮軟榻上坐下,呼吸略有些急促,神色卻不慌亂,習以為常似的。
我盛了熱水,他毫不客氣地接過去。
仰頭喝下去,漱口,往痰盂裡吐出好幾口血水。
我緊張地端著水,眼巴巴地望著他,目不轉睛盯著他滾動的喉結,莫名其妙不自覺跟著咽口水。
他擱了水杯,蒼白的拇指揩過蒼白的唇,目光觸及我時,眼角彎了彎,笑得清朗悅耳。
「你看什麼?」
「我……我看你還吐不吐血……要吐,別再髒了衣服。」
他笑得更厲害了,上氣不接下氣,笑完又咳嗽,搞得我更緊張了。
他說:「好久沒這樣了。」
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兒。
他又說:「我要是暴斃了,你可得守活寡,還是不要暗自高興的好。」
「我沒有高興。」
我甚至有點難過,有點害怕……還有點別的感覺,說不清楚。
他按著心口的位置,蹙著鋒利濃黑的眉,朝我招手道:「你過來。」
那姿態像在哄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兒過去吃糖。
我梗著脖子過去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輕聲說:「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要你的命了,你好好活著吧。」
大雪悉簌的聲音和炭火迸裂的聲音都遠去了,我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的話。
好奇怪我聽了他這承諾,卻沒有任何欣喜的情緒。
我說:「那你能不能也好好活著?」
他點頭說好,然後回了王府,就把我領到了地下石室裡。
好麼,我的感動一天都不值,這位王爺的善心也一天都維持不住。
取完血,莊彥幫我止了血,我放下衣袖,看著他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
薄陰一回府就不見了,這次甚至不是他領我來石室。
我一直覺得莊彥是個很溫柔的醫師,今日終於逮到機會同他多說幾句。
我先是四處看看聞聞,然後問:「莊先生,王爺今天怎麼不親自過來看著呢?」
莊彥頭都未回,拿著藥碾子在磨草藥,道:「王爺身體不適,回去歇著了,王妃應該瞧見了的。」
我的心又有點揪了起來:「可是他說沒事,他還跟我一路回府的……先生,王爺的病是不是嚴重了?怎麼會忽然就嚴重了,我的血沒有用嗎?」
他轉頭朝我溫和的笑:「王妃問題太多了,在下回答不過來,而且我也不清楚。」
「王爺吉人自有天相,還有您在他身邊呢,會好的。」他這樣同我說。
我信了,覺得既然我是他的藥引子,我還在,藥引子還在,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21、
這之後,我再未見過薄陰咳血,他也再未帶我出過王府。
我依舊在他書房「打下手」,依舊每月去石室取一次血,薄陰有時親自來,有時不來,一切稀松平常得簡直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