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看向薄陰,神色平靜,一副親切長輩語重心長的口吻。
「還有你,老大不小了,對安樂好些,不許欺負她。收斂些性子,你父親母親必然希望你謹言慎行。」
薄陰嘻嘻地笑著拱手作揖,字正腔圓地應了一聲是。
我敢說這是他今日行過最端正的一個禮了。
他答應完,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全然不顧什麼君臣之禮。
我給他拽著,幾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急促的腳步。
「你怎麼了?」我一邊大喘氣,一邊揉著被他捏出紅痕的手腕。
這是貓尿喝多了,急著撒尿不成?
我心底腹誹,仰頭看到他按著咽喉,大口地喘息。
我喘氣是因為累,那他喘氣是因為什麼呢?
那氣喘得像是溺水之人渴求新鮮的呼吸。
皑皑月色下,長燈通明,他的臉色未免過於蒼白了點兒,像隻漂亮的男鬼。
出了宮,王府來接我們的轎子還候著。
薄陰也不做戲扶我了,自己搶先上轎,轉頭指著正往轎子上爬的我,道:「你離我遠點兒。」
我:「……」
那行吧,我坐轎子外面,和侍衛擠一擠,給您趕馬車總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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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掀了轎簾,露出一隻黑白分明的狹長眼睛:「再遠點兒。」
這發什麼脾氣呢?
我有時候覺得我不是公主,我是個丫鬟命。
薄陰才是貨真價實的公主,他有名副其實的公主病。
於是我一骨碌下了轎子,跟著抬轎子的轎夫,一路步行。
我原本以為這大過年的,大冬天的,天寒地凍,這麼遠的路。
他耍耍脾氣,過了還是要叫我上去的吧?
可他真沒有。
我走回小破院的時候,整個人都凍懵了,四肢僵硬,縮頭縮腦地竄進屋子裡,嚷著讓田嬤嬤燒熱水沐浴。
洗完澡,抱著湯婆子,靠著炭火爐,魂兒才算回來了。
這一通折騰,我直接就著了涼,發熱頭疼,頭昏腦漲下不了床。
薄陰帶著大夫和藥來看了我一回,冷嘲熱諷說我是紙糊的,風一吹就倒。
他也不想想是誰害得我著涼的,當真說得出口。
這一個月到了取血的日子,以往雷打不動必然準時出現的他沒來。
我納悶,以為他忙忘了,最多次日就該來了。
可他足足過了七日才來,來也並沒有要帶我去石室的意思。
我躺在床上養病,他冷著一張臉挑眉覷我。
「王妃當真不是裝病?」
我氣得腦子更不清楚了,瓮聲瓮氣地嚷他:「王爺怕什麼啊?上次來葵水了不也採了嘛?一個小風寒而已。」
「我怕你這病染給我。」薄陰硬邦邦地道。
我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我看你才嬌貴,你才是紙糊的。」
他聽見了,抱臂闲庭信步至我床前,居高臨下地道:「王妃罵本王作甚?」
我估摸著他應該不會對女病號動粗,並不怎麼擔心。
但他放開手臂,伸指揪住了我的臉頰,動作簡單粗暴。
我人都傻了,他簡直像個死人,手指凍得跟冰塊一樣。
觸電一樣的冷感蔓延到腳趾頭,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垂死掙扎,大喊:「你放開我,你手涼!」
他促狹地咧嘴笑,充滿惡意地道:「涼是吧?我看王妃體熱,燒還沒退,確實需要降火。」
說著他就坐了上來,仿佛冷凍過的雙手捧了我的兩頰。
說真的,我差點兒當場離世,然後吊著那一口熱氣,奮力掙扎。
可他渾身都是冰冷的,像冰窟裡浸潤過百年的老冰塊,冰得我嘶嘶直叫。
瞧著他也穿得不少,我屋子裡的炭火也不小,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一點兒熱度都沒有。
我們這邊拉拉扯扯搞不清楚,屋外頭也有了響動。
田嬤嬤領著莊彥進來了。
他波瀾不驚地微笑面對著我們。
薄陰不再捉弄我,垮著臉問:「莊先生來這裡做什麼?」
莊彥不卑不亢地答:「既然您遲遲不肯帶她來,那我就隻有過來了,需要的器具我也都帶來了,很快的,不會打擾王爺的興致。」
「你已經打擾了。」薄陰語氣不善,莊彥卻依舊笑意溫和。
「這個月的已經遲了許久了,不能再拖了。」
薄陰起身帶著他出去了,回頭用森然的目光威脅我:「王妃是紙糊的,要小心水火,好生躺著將養,不要走動。」
他們出去了,我裹著被子,躡手躡腳也跟著到了牆根兒。
薄陰說:「停一個月沒問題吧,方子上也沒說須得連續服用。」
莊彥道:「正是因為沒說,斷藥一月是否會反噬或是前功盡棄,亦未可知,可我們容不得一點兒差池,不是嗎?王爺。」
薄陰隔了會兒才低聲道:「她還病著,是我的緣故。而且……誰在偷聽?」
我嚇得一屁股坐在了被子上,幸好沒發出聲音。
田嬤嬤從暗處走了出來,低頭啞聲道:「是老奴。」
我後背剎那發出一層汗來,噤若寒蟬,生怕薄陰發現我聽牆角,再像上次在聽潮閣上那樣粗暴地拎我出來質問恐嚇。
田嬤嬤平靜地走出去。
薄陰並沒有斥責她,神色和緩了些,隻囑咐她回來照看我。
我趁著這個空當,溜回了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間也不知道外頭到底如何了。
恍惚裡我夢見了我娘。
她死得太早,連個名分都沒等到,我連在夢裡都想象不出她長什麼樣子。
不過隱約看得出低眉順眼的模樣,也許有幾分姿色意趣,可在女人扎堆的後宮也並無亮眼之處。
我喊她娘,她聽不到似的不理會我,低頭漿洗著衣物。
我想跑過去抱她,牽她的手,可不論如何拼命掙扎,腳都像長在地裡,紋絲不動。
我坐在原地嚎啕大哭,涕泗橫流,可勁兒地叫娘。
從混沌迷蒙的夢裡醒來,我下意識抹了把臉,隻覺得滿臉都是潤的。
昏暗搖曳的燭光下,視線明朗,我看著坐在床邊的薄陰,嗫嚅道:「王爺……」
「不叫娘了?」他挑了下眉,語氣涼涼的,很是不爽。
我搖了搖頭,莫名其妙又給淚糊了眼睛。
我一邊擦,眼睛一邊淌淚,像是開了閘,要傾瀉個幹淨,全然不歸我管了。
他不耐地抿唇,道:「哭什麼?」
我搖頭道:「沒什麼,就是覺得王爺你真好。我叫千百遍娘,娘也不可能來照看我,真的……我很高興看見你在……」
薄陰垂著嘴角,耷拉著眼,精神不濟的模樣,開口又是不耐煩的語氣。
「你以為給我戴頂高帽,我就真會放你一馬?你當我願意大半夜來看你這副醜態?你若死了,我很麻煩。」
我咧嘴一邊咳嗽一邊笑:「小風寒,死不了的。」
「煦城每年死於風寒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也隻有你這種蠢貨覺得風寒不會死人。」
他神情奇異的嚴肅,聽不出絲毫嘲諷。
我們陷入了沉默,尷尬又有些微的奇妙。
我終於回轉了注意力,才發現我一直抓著他的手,抱得死緊,都給他拉進被窩裡的。
所以剛才說話時,我們還一直拉著手……
我的臉轟然炸紅,喉頭發熱發痒,又忍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
薄陰眉毛揚得快飛出去了,撇著嘴角看了會兒,終還是伸手拍了拍我的背。
我連忙將他那隻被我拽進被窩的手飛快甩了出去,收回被角,大被蒙頭,縮成一隻鹌鹑。
他愣了下,隔著被褥拍了下我的腦袋,問:「王妃又鬧哪一出?」
我飛速道:「我沒事了,發發汗我明天就好了,王爺辛苦了,謝謝王爺,王爺回去吧!」
我吭哧吭哧地咳嗽急喘了會兒,外頭靜謐無聲,沒了動靜。
又等了會兒,我掀開被子一角,瞄到床沿他坐的位置。
沒人,應該是走了。
19、
我掀開被褥呼吸新鮮空氣,忽聽頭頂一聲長長的嘆息。
薄陰撐著手臂,支著下巴,半躺在我床內側,仿佛在看猴戲。
我看了他一眼,倒吸一口涼氣,默默縮回了被褥,手指用力得險些給褥子摳個洞出來。
「王爺您怎麼還不回去?」
「本王回哪兒去?」
我……我怎麼知道你回哪兒去?你愛回哪兒去回哪兒去!反正不該在我床上待著。
薄陰又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悠悠道:「這都後半夜了,你就是這麼體恤你夫君的?你我既是夫妻,我留宿在你處有何不可?」
這男的明明先前還嫌棄我,怕我過了病氣給他,這會兒又不怕了。
鬼話人話都讓他說了。
那我說什麼?我沒得說了。
他愛睡就睡吧,反正床上就我這一個被褥,冷死他拉倒。
我正如此想著聊以泄憤,肩膀上一緊,連人帶被褥活生生往床裡挪了兩寸,撞上一堵冷冰冰的牆。
「你……」
「你什麼?生同寢,死同穴,伉儷情深,人間佳話,不懂?」他一邊鑽進被褥裡來,一邊睜眼說瞎話。
我極力抗拒著他的靠近,咬牙道:「死同穴我認了,生同寢……還請王爺不要難為我。」
他神色古怪,還探究似的低頭瞅了眼我的表情,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震得床架子都微微晃動。
我真恨不能將他那張嘴縫起來,笑,他怎麼總能笑得這麼不分場合?
我病了這一場還沒好全乎,真沒什麼力氣。
薄陰單手抓住了我雙手,另一隻手圈住我後腰,整個拽到了他懷裡,擎制得密不透風,緊得我動彈不得。
微涼的觸感隔著好幾層衣料透了出來。
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他隨手按了下我腦袋,道:「我很冷是嗎?」
這不廢話嗎,常人會有那樣冰涼的體溫?
我沒回答,他又自顧自道:「你很暖和。」
他的呼吸輕輕地灑在我脖頸上,溫熱潮湿,帶著暖湿的痒。
我實在掙不開,泄了氣,祈求道:「王爺您別這樣,妾身求您,回去吧……等我好了,我一定好好侍奉您。」
他卻恍若雙耳失聰,揚手哄嬰孩兒似的匡我的後背,喃喃道:「睡會兒,我想睡個好覺。」
可他這樣,我打死也睡不著……我翻身想同他說理,險些撞上他的鼻子。
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眼睑下隱見黛色,眉眼鋒利,銳利陰沉的美衝擊力更甚。
他闔上了眼,鬼知道睡沒睡著,看著倒是……挺安祥的。
我哪裡再敢動作,咽了下口水,盯著他的臉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