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的感覺,我尚有幾分飄忽不定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整個人縮進謝珩懷裡,攥緊他大氅毛茸茸的邊緣。
宮門前,兩軍對峙。
十一提著滴血的劍,頂著一張稚嫩的少年面孔,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宋言。
他說:「宋將軍,你已經輸了,早早束手就擒,還能保下你和你手下將士的性命。」
說完,他目光一轉,落在馬上的我和謝珩身上,遙遙下跪:「臣蕭十一,參見皇上、桑貴妃。」
宋言面如死灰地轉過頭來,眼神幾番變換,最終不甘地跪了下去:「臣宋言,見過皇上。」
這就是降的意思了。
我暗中替謝珩舒了口氣,正要說些什麼,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裙擺飄揚的梁婉桐策馬而來,在離十一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而一向情緒毫無波動的十一,竟然被她看得不自在地偏過頭去。
片刻後,梁婉桐輕笑一聲,一字一句道:「蕭十一,蕭將軍。
「勞煩你告訴我,你耳朵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
16
「所以,十一是因為齊玉辰欺騙了梁婉桐的感情,所以才直接殺了他?」
謝珩點了點頭,從玉盒裡拈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陡月關一戰後,他帶著謝徵回京,一回來就跪在我面前,說他殺了齊玉辰,願意任我處置。
「八年前,我從野狗口中救下奄奄一息的十一,那時候他耳朵上就有傷疤,我還以為是狗咬的,沒想到竟然是梁婉桐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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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捏著黑子遲疑了半天,才落下去,然後抬起頭看著他:「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罵她?」
「是嗎?」謝珩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指著棋盤,「桑桑,你輸了。」
其實剛回宮的時候,我有生過謝珩的氣。
「你要假死布最後一局,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那天晚上,回到懸鈴宮後,我從謝珩懷裡掙脫出來,紅著眼睛瞪他。
謝珩無奈地看著我,眼底掠過幾絲鮮明的痛意。
然後他輕聲說:「因為我也不知道,我最後到底能不能活著。
「桑桑,我是在布一局險棋。成王敗寇,若是宋言贏了,如今成為階下囚的人就是我。到時候,十七自會帶人平安地護送你和梁婉桐出城,去江南富庶之地度過一生。」
「那你呢?」
他笑得溫柔又無奈:「我可能,就隻能先走一步了。」
然後我就更生氣了。
我下定決心,至少三天不理謝珩,自顧自地往寢宮裡走,結果剛走到門口,身後忽然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猛地轉過頭,我看到身後的謝珩一邊咳嗽,一邊掩著唇偏過頭去。
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紙一樣的蒼白色。
那些氣憤和惱怒的情緒,一瞬間煙消雲散。
我飛奔過去,扶住謝珩,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小扶桑,不生氣了吧?」
「……我還生氣。」我咬了咬嘴唇,抬眼凝視著他,「謝珩,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明明你送我出宮那一日答應過我,若是死,就一起死。」
「是,我答應過你。」
月色落進謝珩眼睛裡,融化出一片蟄伏已久的愛意。
湖水一樣靜謐又深沉,我幾乎要沉溺在裡面。
「可是桑桑,死是一件很疼很冷的事情。你才十四歲,這世間有太多東西沒有見過,我……不舍得。」
他說得好溫柔,我吸了吸鼻子,眼淚差點掉下來。
手被謝珩反手握住,他低聲說:「桑桑,不要生氣了。
「我答應你,以後有什麼事情都不會再瞞著你,我們同生共死,好不好?」
我再也生不起氣來,回抱住他,輕輕應了聲「好」。
我早就想過,如果有再見的機會,我就要這樣,用力抱緊他。
後來梁婉桐嘲笑我:「你不是讀過兵法的嗎?你知道什麼叫苦肉計嗎?」
我搖搖頭,一本正經地望著她:「非也非也,這是閨房之樂,希望你和蕭十一也能早日享受到。」
提起蕭十一,她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
我聽橘夏說,這些日子,蕭十一每天都去衍慶宮找她,帶著各種零食首飾和小玩意兒,可梁婉桐連門都沒開過。
從她之前告訴我的事情,和如今的反應來看,我大概能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當初,蕭十一救了梁婉桐一命,還被她咬傷了耳朵,卻不知為何沒有承認,反而讓齊玉辰頂替了這份功勞。
後來蕭十一一直跟在謝珩身邊,想必早就見過梁婉桐無數回,卻始終沒有和她相認。
那麼她如今生氣,倒也算正常。
我喝了口果茶,抬眼看著她:「我聽謝珩說,下個月,蕭十一就要領兵出徵北疆,平息羌族之亂了。」
她動作驀然一頓。
因為參與謀反,丞相府被抄家,終於露面的謝徵也被關押在天牢。
而宋言主動交出兵權後,被封了個闲職留在京城,原本屬於他的十萬西州軍,由梁婉桐的哥哥接管。
謝珩的目的遠不止於此。
內亂平息後,他的下一步計劃,就是劍指北疆。
梁婉桐神情變換,片刻後,她站起身,讓身邊的宮女送我出去。
沒過兩天,謝珩來找我時便告訴我,梁婉桐自請出宮,隨蕭十一一同前往北疆。
「你答應了?」
他點頭,從果盤裡挑了顆又紅又豔的櫻桃遞給我:「她從小習武,雖算不上武藝高強,到底還是能自保的——而且,刀劍無眼,十一一定會想辦法哄好她,讓她不要跟著上戰場。」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於是放下心來,安然地吃完了一整盤櫻桃。
吃得肚皮溜圓,晚膳都吃不下。
因為不放心謝珩的身體健康,後來我又特意請太醫來診了一次脈。
白胡子老太醫告訴我,謝珩雖天生有虧,但如今按時吃飯吃藥,再加上心情愉悅,隻要好好養著,便無大礙。
我這才放下心來。
那天下午,我從御花園摘了一大捧扶桑花回來時,在門口碰上十七。
他福身行禮,然後告訴我,我弟弟因為欠下賭債還不起,被人活活打死了。
去歲初春,爹娘在冰冷的護城河水裡泡了一個時辰,就再也沒上來。
而他大約是自幼養得膘肥體壯,最後倒真撿回一條命。
我也依照承諾,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滅。
然而賭癮這種東西,染上了,便不是那麼容易戒掉的。
所以他死在這件事上,我倒沒有多意外,隻是有點心虛地看了一眼室內。
恰好,謝珩就站在門口望著我。
光影明明暗暗,暗色穿過縫隙,落在他清貴又淡漠的臉上。一瞬間,連眼中的情緒都被隱去。
「……謝珩。」
我猶豫著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最後反倒是謝珩主動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走吧,進去吃飯了。」
吃飯時,我時不時偷偷抬眼看他。
最後謝珩捉著筷子,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桑桑,吃飯就吃飯,你總是瞧著我做什麼?」
「我做出這種事,總怕你會對我失望。」
謝珩夾了塊藕夾給我,笑得眉眼彎彎:「桑桑,看到你終於報復回去,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失望?」
是嗎。
睡前,我問他:「謝珩,你真的不會覺得我是個壞人嗎?」
曖昧的燭光裡,他睜開眼望著我:「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我曾經教過你,誰對你不好,就要更狠地還回去,倘若這樣就算作壞人,那天底下又有幾個人能稱得上好?」
溫熱的手指落在我發頂,一下一下順著我的頭發。
然後他忽然笑了起來:「小扶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我愣愣地瞧著他。
謝珩低下頭,驀然湊近我,嘴唇幾乎貼著我的耳朵。
「梁婉桐應該告訴你過去的事情了,那麼你說,好端端的,先皇怎麼會忽然打壓皇後的母族?謝徵的太子當得穩穩當當,他又怎麼會突然謀反?還有當初太子府找到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難道我就真的不知道,那不是謝徵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籠在人間的霧氣,隱藏在下面的,卻是無數潛滋暗長的情緒。
溫熱的、柔軟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我的臉,然後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桑桑,你說過,如果五年前的冬至你認識我,一定會把我從湖裡救出來。」
謝珩說,「如果那時候我認識你,一定會早點教你,什麼叫反擊的意義。」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謝珩卻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唇上。
他問我:「桑桑還記得,出宮那日,你對我說過什麼嗎?」
「……我說,現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
謝珩唇角微勾,在我臉頰落下一個吻。
「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17
心中最後一塊不確定的石頭也落了地,這天晚上,我在謝珩懷裡睡得很安心。
再後來,我十六歲生辰那天,謝珩封我為皇後,與我成親。
前一天晚上,梁婉桐帶著蕭十一進宮來看我,臨走前,遞過來一沓厚厚的圖冊。
這場景,似曾相識。
她衝我眨眼:「小扶桑,你已經年滿十六,謝珩也是二十二歲的人了。」
「我……」
「哦對了,還有這個。」她說著,又從荷包裡取出一隻小瓶,遞到我手裡,「如果你怕疼,把這東西放進合歡酒裡,和謝珩一起喝掉就行——千萬不要告訴他是我說的。」
我將那些圖冊潛心研讀,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天亮。
封後大典隆重且煩瑣,我被裹在華麗的豔紅衣裙裡,頭上的步搖首飾沉甸甸地墜著,下意識有些茫然無措。
可看到謝珩的那一瞬間,忽然就什麼都不怕了。
典禮結束,已近傍晚。
在謝珩回來之前,我把小瓶裡的藥粉撒進酒杯裡,又有些不放心,於是自己先嘗了一杯。
結果……等那簇火焰在我心頭越燃越烈,我才漸漸明白過來,梁婉桐給我的是什麼。
謝珩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自己摘了喜帕,伏在床頭,淚眼蒙眬地望著他小聲嗚咽。
謝珩神情一變,快步走到桌前,聞了聞杯中殘酒,爾後咬牙切齒道:「梁婉桐!」
房頂傳來凌亂的腳步聲,還有漸漸遠去的女子聲音:「謝珩,你加油,我和十一先走啦!」
「……謝珩,我好熱……」
謝珩原本清和冷靜的眼中似有浪潮湧起,然後他走過來,輕輕挑開我衣襟。
那溫涼如玉質的指尖落在我肩頭,聲音沙啞:「桑桑,這樣還熱嗎?」
我攥著他的手,再也不肯松開。
意亂情迷間,我聽見謝珩的聲音響在耳畔:「小扶桑,我喜歡誠實的孩子。
「所以你感覺怎麼樣,要誠實地說給我聽。」
我張了張嘴,不知怎麼地,忽然記起那圖冊上寫的字:「……夫君。
「我很快活。」
話音未落,就聽到謝珩一聲悶哼。
接著細密又灼熱的吻落下來:「桑桑好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