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我累得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夢裡,娘沒有把我賣到丞相府,我也沒有再遇到謝珩。
而是在年滿十六歲後,被賣進一戶商家做妾,最終死在正房夫人手中,被一卷草席丟在了亂葬崗。
而我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遠遠地聽到宮中傳來九聲喪鍾。
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下意識往謝珩懷裡鑽。
他溫熱的手掌撫過我臉頰,手心凝著一層薄汗,似乎也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我將夢中發生的事講給他聽。
謝珩抱著我的手緊了緊,然後低聲安撫:「桑桑,不要怕,那隻是夢。」
我點點頭,然後忽地抬起頭,親了親他的嘴唇。
在謝珩愣怔的眼神裡,我學著他的模樣,輕聲說:「謝珩,不要怕,那隻是夢。」
夢中,我與謝珩天涯兩散,各自黃泉。
現實裡,他睡在我身旁,胸膛溫熱,心跳尚存。
幸好,那隻是夢。
(正文完)
【謝珩番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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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歲那年,母親的屍體在御花園西側的湖水中被發現,兩條小腿已經被魚吃得隻剩森森白骨。
一直到死前,她都隻是個才人。
我在父皇的寢宮門口跪了三天,他終於披著凌亂的外衫走出來,淡淡地說:「傳旨下去,晉蘇才人為美人,以貴妃禮制葬入皇陵。」
頓了頓,他垂眼看著我,滿臉不耐煩:「謝珩,朕對你已是仁至義盡。」
那一天正值盛夏,灼烈的陽光灑在我身上,留下灼燒一樣滾燙的痛感。
我木然地領旨謝恩,額頭用力磕在石板上,血和灰塵混成一團。
一下,兩下,三下。
等我再抬起頭,父皇已經不見了。
後來謝徵謀反,他忍痛處理了自己疼愛的嫡子,無奈之下隻能立我為新皇。
我提著劍站在他病榻前,輕聲問他:「父皇,你後悔嗎?」
一瞬間,他混濁無光的眼睛裡迸出異樣的神採。
他一邊咳血一邊問我:「是你?!」
我笑:「是啊。」
讓人進言外戚勢大威脅皇權的人是我,派人挑唆謝徵篡權的人是我,在他飲食中一點點下毒的人,自然也是我。
「我母妃本來隻是個本分的宮女,年滿二十就可以放出宮去嫁人了,可你趁著醉酒強行寵幸了她,又放任她被皇後折磨至死。」
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劍尖插進他肩膀,看著他臉部肌肉因為疼痛而劇烈抖動,如困獸般咆哮:「謝珩,朕是你父皇!」
「父皇。」
我緩緩咀嚼著這兩個字,片刻後,輕笑著搖頭:「我父皇早就死了,在我五歲那年,同我母妃一起葬身湖水。」
「現在躺在這裡的,是我的仇人。」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什麼好人。
不認父,不認君,不認天,不認命。
我的手上沾滿鮮血,踏著無數屍骨坐上了這個皇位。
但沒想到的是,像我這樣的人,竟也會得到上蒼的片刻垂憐,把扶桑送到我身邊。
她出現的時候,我已經確認,齊玉辰把謝徵藏在了越州。
在那裡,他們還留了最後一張底牌。
那麼扶桑被齊玉辰送進宮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她說得沒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的確是想過殺了她的。
可當那雙小鹿般驚惶又無措的眼睛看過來時,我的心忽然就軟得化作一團。
這是一張白紙,她連愛恨的界限都不明晰,任我教導。
我教會了她,也因此得到了這世上最毫無保留的愛。
在把扶桑送出宮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齊玉辰送進宮裡的並非扶桑,而是真正的齊玉嫻。因為和梁婉桐不對付,明爭暗鬥兩年後,齊玉嫻給她下了劇毒。
梁婉桐中毒身亡後,十一反了,他投靠謝徵,與宋言聯手攻入皇庭,親手將佩劍插入我的心髒。
他紅著眼,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皇上分明答應過臣,會保她一世平安。」
夢裡的我皺著眉頭,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
睜眼後,天色將明,我睡在懸鈴宮的床上,身邊還有尚未完全散去的、扶桑身上的清甜香氣。
我忽然明白過來。
是因為我的夢裡,沒有她。
2
扶桑十八歲生辰前,梁婉桐和十一養的幾隻小貓崽終於滿月。
我挑了最漂亮的、通體純白的那隻,梁婉桐抓起來看了看,拍著胸脯跟我保證:「是隻很可愛的小母貓,性格很好,扶桑一定會喜歡。」
於是我把那隻貓送給她,當做生辰禮物。
扶桑果然很喜歡,抱著貓愛不釋手地摸了一整天,那貓也無比黏她,吃飯都要跳到桌子上,把貓碗和她的碗靠在一起。
至於夜裡睡覺時,更不用說。
扶桑第一次提出,要跟我分兩床棉被。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為什麼?」
她一邊摸著貓頭,一邊低聲解釋:「因為雪團還小啊,她很依賴我,我們必須一起睡……」
和貓爭寵未免顯得太沒風度,我盯著那隻貓的藍眼睛看了一會兒,面帶微笑地答應下來:「好啊。」
第二天下朝後,我把十一留了下來,旁敲側擊地聊了些政事,然後一轉話題:「你們家剩下的那幾隻貓,也很黏梁婉桐嗎?」
「回皇上,最黏人的那隻,已經被婉桐送給皇後娘娘了。」
我愣了愣,忽地反應過來,咬牙切齒道:「梁!婉!桐!」
還好早早地把她送出了宮,不然遲早氣死。
十一離開後,我一個人在御書房坐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不能坐以待斃。
於是這天晚上,橘夏鋪床之前,我特意吩咐她:「隻留一床被子,剩下的帶走,連貓一起。」
扶桑要找貓,被我攬住腰肢,一把摟回床榻上。
在她開口前,我把嘴唇貼在她耳邊,輕聲說:「桑桑,你真的要把我打入冷宮嗎?」
「什麼冷宮?」她睜大眼睛,不解地望著我,「謝珩,你在說什麼呀?」
我暫時不理,專心動作。
柔軟的水紅衣裙被剝落,露出雪白玉潤的肩頭。
我啞著嗓子說:「桑桑,我想你疼一疼我。」
……
大概是十一回去後,把事情告訴了梁婉桐。
過了段時間,她進宮來找扶桑玩時,還順帶著來嘲笑我:「謝珩,你竟然和貓爭寵哈哈哈哈——要是以後扶桑有了孩子,你可怎麼辦啊?」
我冷笑一聲:「如果不是因為那隻小母貓太黏蕭十一,你會想把它送給扶桑?」
梁婉桐表情一滯,我就知道被我說中了。
等她離開後,我在御書房召見新封的丞相,商議了些政事。
再回到懸鈴宮的時候,就見扶桑坐在桌前,望著盆栽裡的扶桑花發怔,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把人摟過來,低聲問怎麼了。
扶桑回過神,轉頭看著我。
「謝珩。」
「嗯?」
「我方才召了太醫過來診脈。」
「太醫?」我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嗓音艱澀,「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有點……所以召太醫過來看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語氣有些遲疑,「謝珩,我大概是……有孕了。」
「……」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想到不久前梁婉桐才說過的話,深感她應該去宮外街頭擺個攤兒算命。
但等回過神來,又忍不住擔憂。
實在是因為扶桑的年紀還不算大,剛進宮時,那麼瘦瘦小小的一團,養了這幾年,才稍微養出點肉。
我不放心,又召來胡太醫,讓他當著我的面再診一遍。
胡太醫捻著胡子告訴我:「請皇上放心,娘娘從前雖然瘦弱,但身子骨還算強健。如今在宮裡養了這些年,隻要好好安胎,定然會沒事的。」
我握著扶桑柔軟溫熱的手,淡淡吩咐:「既然如此,你開安胎藥吧。」
「等等。」
扶桑忽然開口,叫住了胡太醫:「你先過來,再幫皇上診一診脈。」
胡太醫過來搭脈,片刻後,有些猶豫地收回了手。
扶桑說:「有什麼情況,你但說無妨。」
「陛下身上的病根兒和毒性,都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加之從前勞心勞力,脈象時強時弱,不算穩固。」
他緩緩道:「但微臣方才診脈,發覺皇上的脈象已然平和堅穩許多,與天生康健之人所差無幾。」
「這些天,他是不怎麼咳嗽了,而且臉色也要好看許多……」
扶桑若有所思地說,「胡太醫,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我每天盯著他吃很多飯,按時用藥膳和補品的緣故?」
「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最後胡太醫開了張安胎藥方子,讓橘夏隨他回去抓藥了。
扶桑看起來很開心:「謝珩,你聽見了嗎?他說你的身子痊愈了,說明好好吃飯是有效果的!」
「是。」
我心頭一片溫情,暖暖和和地融化開來,「桑桑,你放心吧。我還要陪你守過百歲,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其實我算不上多喜歡孩子,可因為他如今懷在扶桑的肚子裡,好像對我來說,就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我的身體好轉,或許不是因為好好吃飯,而是因為她的存在。
因為後來,我又做了很多次不同的夢。
夢裡的我始終孤身一人,扶桑沒有出現,我也就再也沒有遇到喜歡的人,連江山和性命一起丟掉了。
那天晚上,她縮在我懷裡,睡得迷迷糊糊間,忽然伸手摟緊我:「謝珩,能遇見你,是我人生最幸運的一件事。」
她說得特別溫柔,又格外真摯。
那聲音化作絲線,絲絲縷縷地繞在我的心頭,融進我的血肉裡,再也不可分離。
心頭萬千情愫驟然湧起,波瀾壯闊裡,我輕輕閉上眼睛。
「桑桑,是我該感謝你,改變了我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