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時間後,我身邊多了很多關外回來的士兵,試圖對我動武。
我勸他們,「權是天家的,命是自己的,拼命不劃算。」
可惜他們不聽我的勸,我隻好拔刀,繼而,在蕭昀尾音都劈了的「謝景」中,不知打了多久,手裡沾了多少鮮血,戰事才終於結束了。
從關外回來的幾個將領全部死於南境鐵騎手下。
我望了眼戰場,哪兒哪兒都是屍體,很像亂葬崗。
我自己也身中三刀,心口劇烈疼痛,痛得我有些眼花繚亂,以至於我倒下前,好像出現了幻覺。
我看見一直被我的人摁在摘星臺上不準下來的蕭昀,連滾帶爬地朝我飛奔而來了,結果,一個腳滑,把自己摔了個狗啃泥。
他的冷靜,淡然,如同頭先他手裡摔掉的那杯酒,濺了滿地。
我徹底失去意識前,有人一把扶住了我的肩,顫抖著嗓音喚我,「謝景。」
聲音十分耳熟,身上的檀香也十分熟悉。
看來不是我出現了幻覺,蕭昀真的連滾帶爬從摘星臺上摔下來了。
我在心裡罵他,真是個蠢貨,連路都走不好,太子威儀都沒有,就這,將來做了皇帝也是個笑話,早知道,我今天就不來幫他拼命了。
不然,我也許還能多活幾天呢。
對,我過來是來收拾關外那幾個將領,鏟除蕭昀稱帝路上的障礙的,以及……不需要時光倒流,也滿足蕭昀最後一個願望。
省得我死後,他天天在我墳前許願。
就是不知道,我死後會不會還要跟蕭睿在去黃泉的路上打一架。他可一直以為,我是幫他來著。哪承想,我是來殺他和他手下的將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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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想想,怎麼可能?
我怎麼可能幫給我下毒,害我的仇人。
是了,我這段時間頭暈,吐血,沒有力氣,並不是被我爹和蕭昀氣的,而是我中毒了。
給我下毒的,正是多年來,在明面上都保持中立,卻暗中支持蕭睿的太師。
數月前,太師生辰。
請帖送到了王府,我出於禮節,想都沒想便赴宴了,沒承想,他們這些個在梁都混的官員,兩幅面孔切換的太絲滑。
所以,我赴完宴回去後,開始高燒不退。
軍醫給我把完脈,得出的結論是,中毒。
慢性毒藥,無色無味亦無解,從中毒那日開始算,最多隻能活半年。
而我在整個宴席上,就跟太師碰了一杯酒,便再沒喝酒。
跟太師喝酒時,我的酒還因碰杯時濺入了太師的酒杯中,太師是奔著哪怕一命換一命,搭上整個太師府,也要替蕭睿除掉我去的。
畢竟,隻有我死了,南境鐵騎才有可能落入蕭睿之手。
畢竟,隻有我死了,蕭睿才有可能造反成功。
當然,太師打得旗號十分好聽,天下已定,寧安王當廢,南境封地該收回,改郡縣制。不然,誰知道寧安王會不會成為下一個亂政者。
隻是他這些話在金鑾殿上還沒有說完,就死在了蕭昀手下。
或者,蕭睿應該都沒有想到,他父皇如此大費周章,掣肘蕭昀,調回關外的將領。從最初的目的,就不是為了治蕭昀,而是為了治他。
他才是在陛下雷點上蹦跶的那個。
陛下這半生,都在身不由己。
初登基,受控於太後,在太後手下如履薄冰地活著,卻終是連發妻都沒有保住。好不容易,忍辱負重十年,終於奪回了朝政的把控權。
結果,剛踏出削氏族跟外戚權勢的第一步,氏族和外戚反撲,與諸侯聯手,試圖將大梁四分五裂,各自為王。他看著大梁的江山,在他手裡,烽火狼煙,一片狼藉,民不聊生。
是他拼著帝位不要了,背上亡國之君的罵名,舉國之力徵伐諸侯,才徹底剜掉了氏族和外戚這顆一直啃噬大梁根基的毒瘤。
而後,在南虞來犯時,又頂著巨大的壓力,力排眾議,打了五年,也堅決不跟南虞和談,這才終於撥開烏雲見月明。
給了百姓一個安居樂業的盛世。
然,這盛世剛開始,他那一直溫文爾雅,看起來沒什麼野心的二兒子成了新的毒瘤。
眼看著陛下快要不行了,為了跟蕭昀爭奪皇位,暗中養私兵,不惜勾結朝中尚未完全清理掉的氏族跟外戚以前的官員,以及關外幾位將領,試圖將大梁重新拉回那個氏族橫行,外戚專權的時代。
蕭睿不死,誰死?
如果不是為了將他的私兵和關外跟他勾結的將領一網打盡。
在他吩咐太師暗算我後,他就該跟太師一起人頭落地了。
至於我為什麼要幫蕭昀?
借用十喜的話就是,隻有為了愛,才會願意跟著愛的那個人一起瘋狂。
——我對蕭昀動心了。
10
這心動源於何時,我早已經記不清了。
我十五歲那年,跟我爹第一次從南境來梁都的路上,我爹看著我幸災樂禍地跟我娘道:「早跟陛下說過,別要那燙手山芋般的皇位,做個闲散王爺保平安還自由,非不聽,跟我吧啦一堆有的沒的,說什麼為了天下百姓。呵,他現在不但把自己搭進去了,兒子也落在太後手裡,據說還被養成廢物了。再看看吾兒,十歲跟我一起上戰場,十五歲能獨當一面。多好,多神勇。」
嗯,我爹跟陛下的關系不太好。
據說,他年少的時候,被我爺送去梁都「留學」,跟陛下曾同窗過。
同窗時,兩人就對人生的規劃意見不同,我爹總覺得陛下走的每一步,每一個觀念都踏在作死的路上。
後來,他從梁都回了南境,還時常跟陛下寫信對噴,試圖說服陛下擺大爛,躺平。
不過沒成功。
所以,那些年,他不是在嘲諷陛下,就是在想怎麼嘲諷陛下才能更過嘴癮。得知陛下的兒子被太後養廢了,那叫一個開心。
沒幾天,我見到了我爹口中那個廢物。
確實挺廢的。
鬥個蛐蛐竟也能被一群人騙光了身上的錢,還把自己給氣進水池裡了。
我於心不忍撈了他一把,他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低聲道:「別管我,會死。」
我:「……」
哦,沒廢,裝的。
我跟我爹的攀比心,同時受到了傷害。
次年,我跟我爹再次來梁都時,陛下求助於我爹,說太後要殺他發妻,讓我爹幫忙阻止。
我爹罵罵咧咧,「早跟陛下說過,讓他別要皇位,這亂世,自己都保不住了,管天下人幹嘛,活著才是硬道理,非不聽,還連累我去幫他擦屁股,我才不去,我去了就是狗。」
當晚,他帶著我進了宮,讓我假裝醉酒,去鳳華殿把人先救下來。
可還是遲了一步,沒救到,還讓我目睹了蕭昀弑母的全過程。
蕭昀的母後是蕭昀殺的,也不是蕭昀殺的。
太後早就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先皇後了,先皇後是先被下了跟我後來一樣的毒,臨死前,太後才變態地要求蕭昀親手結束他母後的生命,用以檢驗蕭昀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她養廢了,對她唯命是從。
我隻聽得先皇後先是低聲說了一句,「吾兒,活下去,替母後報仇。」
繼而,她抓住蕭昀的手,快、狠、準地將蕭昀手裡的匕首,捅進了自己的心髒後大聲罵蕭昀,「逆子,你是要弑母嗎?」
蕭昀在他母後倒下後,幾乎站不住腳。
我望著他悲慟的背影,突然有些同情他,以後,他將如何回憶他的母後啊。
我想借著醉酒給他一個擁抱,可我身後不遠處,無數太後的人盯著,我最終也隻能轉身走了。
而後幾年,我跟著我爹又來了幾次梁都。
每每來梁都時,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蕭昀那個悲慟的背影,但幾乎沒見過蕭昀。
我跟蕭昀真正熟悉起來,是我二十歲那年,陛下準備大動氏族和外戚,蕭昀被他立為太子後,緊急送來南境避禍。
彼時,陛下是做好了跟氏族和外戚同歸於盡的打算的。
所以,他把蕭昀送過來時,還附送了我爹一封信。
信書:謝兄,我若死在梁都,我兒便是你兒,你手握二十萬兵權,以南境封地為新國都,挾太子以令諸侯,幫弟弟幹翻這亂糟糟的世道。
一封信,把我爹氣得不帶重樣地罵了他一個月,「天殺的,陛下他還要不要臉的,就問他還要不要臉?登基十年,我幫他收拾了十年的爛攤子,腰都廢了。現在他還把他兒子也送過來,讓我幫他兒子奪天下,他是不是道德綁架上癮了?啊?」
我爹罵完,擲地有聲再道:「我才不管他兒子呢,我管他兒子我就是狗!」
所以,我爹為了不做狗,很狗地把蕭昀丟給了我。
美其名曰,你們年輕人能玩兒到一塊兒。
能玩兒到一塊兒個屁。
蕭昀整個就一問題少年,陰鬱,不愛說話,把「生人勿近」寫在臉上,一看就知道,招惹上就是個麻煩。
我不愛麻煩,所以,我基本不帶他。
倒是那時才十二歲的、沒什麼心眼的我妹看他長得好看,又不愛說話,以為他好欺負,好騙,時常找他帶自己出門浪。
蕭昀大概是覺得吃人嘴軟,即使臉上依舊寫著「生人勿近」,但對我妹基本有求必應。
結果,有一次,我妹騙他一起出門浪時,遇上了來南境刺殺蕭昀的刺客。
如果不是我剛好在那條街有事,兩人可能得一起命喪刺客手裡。但也沒好到哪裡去,即使他倆帶了侍衛出門,蕭昀為了保護我妹,背部中了一刀,手臂中了一刀。
當然,刺客同樣沒好到哪裡去,百來個高手,全部有來無回。
我帶他倆回去時,馬車走一半,蕭昀突然掀開車簾,強忍著傷口的劇痛隨機贈送了路邊一個看熱鬧的幸運觀眾一刀,還打算再繼續隨機贈送其他幸運觀眾幾刀。
我正罵蕭昀呢,第二波刺客到了,我仨險些一起喪命。
好,蕭昀果然是從吃人的深宮進修出來的,警覺性比我高多了。
我的攀比心又受到了暴擊。
此後,為了蕭昀的安全考慮,我不得不將他帶在身邊。
也是在我將他帶在身邊後,才發現,蕭昀那人看似陰鬱,把「生人勿近」都寫在臉上了,但那不過是他在宮裡那些年練就的保護色。
他骨子裡,隻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少年罷了。
我將他帶在身邊的次月,有事外出沒帶上他。
幾天後回來時,便見他坐在我院子裡的石桌子上喝酒,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杯,滿身酒氣,醉眼朦朧,仔細看,臉上隱隱還掛著淚珠。
我:「?」
不是,誰惹他傷心了?
我正打算問侍衛,蕭昀見我回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喝多了,還知道丟臉,趕緊先把臉上的淚珠給抹掉了,才朝我一笑道:「謝景,你回來了。」
隻是那個笑比哭還難看,還險些一個踉跄把自己給摔個狗啃泥。
我扶住他後,蹙眉罵他,「喝這麼多酒幹嘛?你是以為我不在家,這王府便成了無人區嗎,你怎麼不幹脆在這無人區裡跳個豔舞呢!」
蕭昀:「……」
他看了我良久,倏忽低下了頭,聲音有些委屈,「你出門這麼久都不帶上我,我還以為你又嫌棄我了。」
我下意識反駁,「我什麼時候嫌棄過你?」
蕭昀依舊低著頭,聲音聽上去更委屈了,「你就是嫌棄我,我剛來時,你話都不願意跟我說,每次見到我,都很疏離,我想跟你說話都不敢。」
我:「……」
忘了,這廝是從宮裡進修出來的,察言觀色是基礎課。
但我可以死不承認,還可以倒打一耙,我繼續罵他,「誰讓你成天垮著個臉,跟別人欠你十萬兩銀子一樣。再說,你不敢跟我說話,難道不是你的問題嗎?」
蕭昀用他那醉糊塗了的腦子沉思片刻,抬頭,看著我笑了,「那我以後天天都對你笑,好不好?」
月色下,他朦朧的醉眼,配上他那佯裝無邪的笑,再次讓我回憶起了他被迫弑母時那個悲慟的背影。
我的心狠狠揪了一把,想繼續罵他的話,被堵了回去。
最終,我長嘆了口氣,把遲到了多年的擁抱給了他,道:「蕭昀,我在呢。」
蕭昀愣住了,最終把頭靠在我肩上良久後,睡著了。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因為他醉酒,我說得幾句話,將來會給自己招來什麼大麻煩。
我在蕭昀睡著後,還覺得我以前被他傷害暴擊的攀比心得到了平衡,賊有成就感,也慶幸於他很好哄,一個擁抱就讓他安靜睡著了。
連我副將提醒我說「大帥,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淚」時,我還把副將給兇了一頓。
此後,不論去哪裡,都帶上蕭昀。
包括我爹給我介紹相親,我都拎著他一起。
因為他攪黃了我很多次相親,我還暗自開心,好好好,姑娘們都看上他了,我回去可以跟我爹交差了。
蕭昀也賊能登鼻子上臉,無論我去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我不帶他,他就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我,看得我腦子都不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