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沾後怕,替我捏腿,心疼地說:「小姐,沈玠狼子野心,忘恩負義。」
我疲軟地掀開了車簾。
沈玠貶為副將,失意地騎在馬背上,跟在我轎子外面。
我目視著他。
他清冷地看著我。
西南乃蠻荒之地,又多水路,這次他用離間計,引敵軍船頭船尾相連,再借東風用火攻之。
實乃妙計。
看來邊陲戰報無誤,沈玠善用火攻。
此次他勝了。
朝廷未加封賞他,反而貶他為副將。
以他的心性,遲早要叛變,如今隱忍不發,隻是時候不佳罷了。
難道這一世,他要提早逼宮謀反嗎?
他騎駿馬,眼神變幻莫測地望著我。
我咳了一聲:「我的東西,我拿了就走。」
他冷漠地從懷中抽出和離書,砸到我轎子裡,聲音快要凍成冰:「凌枝華,你幾時變的心?」
我笑了笑,開口:「皑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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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玠攥緊了拳頭,他從未想過我會離開他。
其實我也沒有想過。
那年燭火搖曳中,昏迷少年,口口聲聲叫著我的小字。
徵戰前夕,替我在山頭摘得鳳凰花。
賊人突襲,我替他擋的羽箭。
他照顧受傷的我,守到天明都不敢合眼。
難道,真情都是假的。
那他未免也裝得太辛苦了些。
我撿起和離書,面無表情地說:「雨沾,快些。」
雨沾放下了簾子,心疼地說:「嗯,小姐」
我先沈玠一步回了將軍府。
陪了我三年的丫鬟婆子,替我收拾了家常衣服。
沈玠送我的木馬、新衣,我都沒有帶走。
抱著爹爹的遺物出了將軍府,我落寞地站在門口。
這裡是我住了三年的地方,想不到一夕之間,物是人非。
「夫人,走好。」
老僕落淚。
我安慰:「新夫人不日就會來。」
我想到了宋蔓。
上一世,她受盡榮寵,與沈玠裡應外合,謀害皇室。
這一世,恐怕太後不會讓她好過。
保不齊,她腹中的孩子也會……
老僕在身後朝沈玠跪拜:
「將軍,夫人把將軍府照料得很好……
「上元燈節,將軍府裡的孔明燈最多……
「ṱůₚ清明時分,夫人總是在祠堂守一天一夜……
「將軍,去求夫人回來吧……」
身後老僕悠長的聲音越來越遠。
我不知道沈玠聽到府中僕人所說之言,依他玻璃心腸,該以為我還留戀他。
車內,雨沾哭了起來:「小姐,我舍不得秦嬤嬤……」
我哽咽:「等我們有了著落,再回來接他們。」
雨沾抬起頭,哭著問我:「小姐,現如今我們去哪裡?」
京華那麼大,總會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長籲一口氣:「回凌府。」
「小姐,凌氏府凋敝。」
我握住雨沾的手:「那是我們的家。」
14
回到凌府,已是深夜。
門楣凋敗。
草木橫生。
我抱著爹爹遺物,推開了吱呀作響的門,屋內一片漆黑。
兒時貪玩,不喜女工,爹爹教我舞槍,娘親教我排兵布陣。
我凌家乃忠良之後,世代為將。
我爹爹是邊陲鎮國大將軍,我娘親是巾幗大軍師。
無人能敵我凌家軍功顯赫。
直到一次戰役,我娘親為了保護爹爹,被敵國射殺,再也沒能醒來。
爹爹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我安慰爹爹:「爹爹不怕,等女兒長大了,也要做女將軍,替娘親報仇。」
我淚如雨下。
回想往事,不堪回首。
哽咽地嘶吼:「爹,娘,女兒不孝。」
雨沾陪著我一起哭。
我朝祖宗祠堂邊跪邊哭,口齒不清地說著胡話:
「爹,娘,女兒貪戀紅塵,裹了紅纓槍,甘當人婦。
「女兒錯信負心郎,毀教當初覓封侯。
「女兒不孝,不能上陣親手殺了負心郎。」
一字一句,黑夜星空。
忽然,黑夜中一清朗男聲響起:「小夏子,是王妃來了嗎?」
黑暗中另外一個年幼男子說:「哭得那樣慘,應該是了吧。」
15
雨沾嚇得狂抱住我。
「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小姐,我們該不是碰見鬼了吧。」
我穩定了心神,拿起爹爹的斬骨劍:「是誰?明人不做暗事!」
那清朗男聲,如山間清風。
「你是凌氏枝華?」
「是我,你是誰?」
我聽到有車輪子的聲音,霧色中傳來低沉一聲:「我是趙懷瑾,我來娶你。」
我松了一口氣。
雨沾捏著我的手還是止不住地打哆嗦。
我悄聲問他:「你來娶我,為何不點燈?」
空氣一陣沉默,忽而他的呵斥聲傳來:「小夏子,你們為什麼不點燈?」
倏爾,府內亮堂起來。
我漸漸看清一身大紅喜袍的他。
「跪下!
「你們欺負我看不見,所以都不給王妃點燈了!豈有此理!」
站在他身邊,那個小少年,嚇得撲通一聲跪了。
「王爺,平常我們哥幾個都習慣抹黑加班工作了,不礙事的!」
趙懷瑾拿出手在空中薅了半天。
Ŧūₖ小夏子識趣地把頭湊到他跟前。
他憤恨地拍了拍小夏子大腦殼。
「那是王妃!
「王妃又不是瞎子,要是讓王妃跌倒了毀了容,本王唯你們是問!」
小夏子朝我眨眼睛,暗示我別怕。
小夏子求饒道:「王爺,王妃即使毀了容,王爺也看不見,兇什麼嘛!」
趙懷瑾一腳踢飛了他。
「別磨蹭了,誤了吉時,趕緊接王妃回府拜堂成親。」
我錯愕地看著他。
對了,我忘了,今晚太後要我嫁給他的。
我不能抗旨。
我要抱緊太後這棵大樹,一定要上戰場,我要殺了沈玠!
16
是夜,月朗星稀。
下了喜轎,進了定王府。
不算奢華,卻也是十七皇叔該有的派頭。
他走在我身邊,一根紅繩牽著我這頭。
我微微側頭看他,側臉輪廓分明,身材颀長,氣質儒雅。
若不是瞎子,該有多少女子傾倒。
哪能輪得到我。
「看什麼呢?」他溫潤地問我。
我趕緊別過頭,支吾:「沒……沒什麼……隻覺皇叔甚為好看。」
他嘴角一笑。
「以後多的是時間看,不急。」
我「嗯」了聲,隨他去拜堂。
婚禮倉促,皇室來的人不多,而我凌家來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北梁那一戰,凌家大挫。
叔伯那一脈,都跟了沈玠,能來參加我嫁娶的,都是當年爹爹的心腹老將。
隻是他們已經年邁。
我舉杯,鼻頭微酸。
「各位叔叔,枝華不孝,先幹為敬。」
我一口氣喝完杯中烈酒,砸了酒杯,目光森然望著皎月當空。
「敬王妃!」
烈將暮年,望著我的眼神,多半是悲戚。
我連幹三杯。
待頭腦暈乎乎時,靠在趙懷瑾肩上,胡亂瞎指。
「王爺,今兒個我高興,喝!」
他溫涼的手指觸碰我指尖,從我手中接過酒杯。
「小夏,送老將軍們回府。
「雨沾,還不扶王妃回屋。」
迷迷糊糊間,我見他一身紅服,有條不紊地吩咐下人。
回屋的路,不遠。
我其實沒喝多少,到了寢殿時,酒已醒大半。
我拉住雨沾的手,示意她停下來:「我坐著等王爺。」
雨沾道:「小姐,還是回屋等吧。」
我扶額擺手:「他看不見,我等他。」
「小姐,」雨沾扶我坐下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怎一晚上咱就換地兒住了。」
我一聽,沒忍住,笑了出來。
沒想到,剛好被趙懷瑾聽到了。
小夏子推著他到我跟前,他仰頭問我:「怎不進屋?」
我拍了拍他肩膀:「等你。」
我扶他回了屋,屋裡隻剩我們兩個人。
我替他寬衣解帶,兩人靜靜地躺在床上。
良久,他低沉問我:「你不生氣?」
我知道他在問什麼。
我闔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問他:「我該生氣嗎?」
他倒是不在意,隨意問我一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前世,我守沈玠三年,等來他變心。
他折辱我,又舉兵謀反。
可他畢竟在戰場上救過我爹爹,那份情,我上一世當牛做馬還他了。
兩世為人,我與他已經兩清。
這一世,我斷然不能讓他滅了我的國。
他和那個假公主怎麼折磨我的,這一世,我統統還回去。
我轉過身,望著趙懷瑾,我淡然地說:「明天進宮,好嗎?」
他說:「好。」
17
清晨,我醒來時,旁邊的枕頭已經空了。
我裹著睡衣,來到書房。
見一墨衣男子正低頭擺弄著奇形怪狀的石頭。
我輕叩了門扉,他抬頭。
「王爺,打擾你了。」
他放下手中的石頭,打算來迎我,我忙走到他身邊,摁住了他。
我撿起一塊石頭,問他:「世人都說,十七皇叔不愛女色,愛石頭,傳言果真。」
他噗嗤一聲笑了。
「夫人,晨露微涼,多穿衣服。」他摸著披風,遞給我。
這人,不是瞎了嗎?怎知我穿的睡衣。
我裹好披風。
他撿起一塊石頭,問我:「夫人可知,這是什麼?」
我摸著一塊灰白色的石頭,不解地說:「灰石?」
他笑著搖頭。
「這是硝石礦。」
「那這又是什麼?」我抓起一塊黃色石頭。
我依稀在爹爹的兵書裡看過這種石頭,但一時想不起來。
他摸了摸粗糙的石頭,將一塊木炭、一塊硝石礦,還有剛剛的黃色石頭擺在一起。
「這是?」我指了指面前三物。
是了,爹爹的兵械書中就是這樣擺的。
他莞然一笑:「凌老將軍可曾告訴夫人,這三物是火藥的配方?」
我愣住了。
當年攻打北梁時,爹爹一直在研究如何配置黑火藥。
可是行軍勞累,一直未得其法。
「爹爹當年京中的忘年交,是你?」
我試探性地問他。
他抿唇笑了笑,不否認。
行軍途中,我常聽爹爹提起,上京城中有一異能少年,專攻軍火。
爹爹贊嘆不已。
想不到原來是他。
「王爺除了喜歡軍火,還喜歡什麼?」
我笑著替他披了件衣服,轉念一想,沒想到嫁給了爹爹的小友。
若是爹爹泉下有知,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趙懷瑾手握著拐杖,起身牽起我的手,臉色浮現一絲微笑。
在我耳邊輕說:「還喜歡用毒。」
我……
我抬眸望著他,他手無縛雞之力。
又是個睜眼瞎。
讓他舞刀弄槍恐怕是不行了,善毒保全自身,恐怕也是他在這波雲詭譎的皇宮,立身之手段了。
「想什麼呢?」
他低頭朝我一笑。
我略思索,仰起頭:「王爺,我們該進宮了。」
18
出府時,趙懷瑾正側背對著我,拄著拐杖,仰著頭。
日光打在他眉目如畫的臉上,真好看。
我笑著走近他:「勞煩王爺多等。」
他溫和地說:「等夫人多久都不累。」
這人,還真會。
到了皇宮,遠遠地我便看見一背影,正跪在日頭下。
走近一看,正是宋蔓。
她跪了整整一宿,嘴唇熬白。
走過她身邊時,她下體已有一攤汙血。
「華姐姐,救我!」她扯住我衣角。
我停下來,低頭看著她。
昨日她囂張的氣焰,早就不翼而飛。
如今,隻是一個在皇權威懾下,瑟瑟發抖的小人物。
我選擇了冷笑一聲,問她:「你的玠郎,沒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