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醒來,沈玠兩眼烏青坐在我床前。
「昨晚你一直守著我?」我問他。
他眼窩深陷,靜靜地看著我。
半晌,他嗫嚅:「小姐……節哀……」
我淚墜如泉。
良久,我拉住他的手,揚眉傲骨出了帳篷。
掀開衣袂,將先帝御賜斬骨劍,高舉頭頂,雙手奉上。
「請沈將軍攜我等破敵,不破不還!」
「請沈將軍攜我等破敵!」
慨當以慷,群山激蕩。
沈玠臉色冷厲地從我手中接走斬骨劍,揮手割破掌心。
歃血為盟。
永不背叛。
7
那日以後,凌家軍為他馬首是瞻。
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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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大敵當前,不容我躊躇。
他夜裡挑燈看劍,我添衣加被。
一場對峙戰,從初冬打到開春,又從開春打到隆冬。
他在前線打仗。
我便在後方,攜女眷開荒種地。
我怕終有一日糧草不濟,誤了大事。
幸好,他還算爭氣。
大雪初下那日,他割了北梁王首領來見我。
我們四目相對,喉間都憋著一股氣。
我鼻頭微酸,抱著頭顱泣不成聲。
他寬闊的肩膀,擁我入懷,下巴抵在我額頭,口中冒著熱氣。
那是第一次,他淺淺地吻了我。
我也從未想過,當年那個小瘦子,如今已經長成了胸膛結實的大將軍。
回朝後,皇帝賜婚。
凌氏家孤女為妻,封一品诰命夫人。
我喜。
卻未在喜堂,見新郎官笑靨。
洞房花燭,他喝多了,粗硬強勢地撕碎了我的喜服。
我未來得及叫他一聲「夫君」,他已將我按在床邊折磨至天明。
我醒來,枕頭空無一人。
雨沾說:將軍一早領了旨,攻打西南邊陲。
我遮住渾身的傷,隻當他喝醉了酒,不懂憐香惜玉。
「玠郎,舞停了,快去求旨吧。」
耳邊傳來宋蔓嬌滴滴的聲音,推搡快要黏在她身上的沈玠,去求聖旨。
憐香?惜玉!
他會啊。可不是對我。
我抽噎了一下鼻頭,憋住打轉的眼淚,不讓外流。
先沈玠一步,走到御前,伏地跪拜:
「皇上太後,妾守將軍三年無所出。請旨和離,全公主將軍百年之好。」
8
頓時,歌舞停。
席間,無人敢言。
我感覺厚重的鼻息湊到我耳邊,一字一句對我說:「凌枝華,你要和離?」
是,我要休了你。
我轉頭望著他,他已不再少年。
刀刻的臉,沾滿了風霜。
誰能想到如此清冷如雪的人,將來會血洗長安宮,活剝皇室。
我咽了咽口水,不再看他。
當年他先我一步提賜婚,皇室憐我孤女無依。
又忌憚他手握重兵。
允我為妾。
可他和宋蔓是怎麼對我的?
他撕碎了我的驕傲和自尊,日日讓我屋外聽他二人歡好。
又貶為我婢,讓我替府中太監洗腳。
若我洗不好,就讓侍衛衝進我的屋子,一人不行,三人上。
他說,若是我求饒,就饒了我。
我是將門之女,豈能低頭。
他陰鸷眉眼,罰我脫光了衣服,在大廳起舞。
宋蔓燒了紅炭,進言:「炭上起舞,腳步生蓮」。
雨沾氣不過,衝出去抓破了宋蔓衣服。
宋蔓命家丁斃命了雨沾,切成肉塊喂野狗。
我淚如雨下,恨得咬破了唇。
一抽銀鞭,勾住宋蔓,將她拖到紅炭上打滾。
「賤人,是你搶我夫君!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就因為如此,宋蔓瘸了。
沈玠瘋了。
他發瘋一樣踐踏著我,把我關在籠子裡,不見天日。
他心情不好時,就讓我跪在雪地裡擦地。
他總是惡言:「凌枝華,本將軍一定要讓你嘗嘗被人欺辱的滋味。」
直到,他謀反成功。
我亂箭穿心,拋屍亂葬崗。
我才豁然明白。
是賤人搶了我夫君嗎?不是,是我夫君本來就賤。
隻希望,這一世,太後不再求情。
9
「這……」
皇上踟蹰,躲閃眼神不敢看我。
我跪在地上,看著威嚴的太後。
皇上羸弱,如今壽康宮為尊。
「凌枝華,你敢和離!
「凌枝華,我沒說停,不準你先離開。」
他從未想過我會提出離開。
意外忐忑。
沈玠大言不慚:「凌氏守本將三年,無所出,實乃常情,若是有所出,那本將豈無顏面。」
舉座哗然。
有人低笑。
沈玠冷眼看我。
我笑著上前一跪:「公主已有孕在身,妾身惶惶,但求成全佳偶姻緣,功德無量。」
沈玠上前抓住我的手,眼神充血:「凌枝華,公主為妻,你為妾!」
「妻不甘為妾!」
「凌枝華,你不要得寸進尺!」
「沈玠,放開你的手!」
我一把甩開沈玠的手,猛地低頭,砸向了地板。
一個蒲團飛入我額頭。
我磕頭,斬釘截鐵地說:「妾身不願與公主共事一夫,請旨和離。」
沈玠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站起來,一把抓住我。
扯得我手腕好疼。
「凌枝華,你瘋了嗎?」
「我沒說……」我分明從他眼角看到了一絲慌亂,「不要……你!」
我淚湿眼眶:
「沈玠,我沒有瘋,瘋了的人是你。
「你明明不喜歡我,還要陪我演戲。
「面上裝得情深似海,內心恨不得啖我血肉,」我手直指他心髒,「你捫心自問,午夜夢回,你是不是恨不得撕爛了我!」
沈玠猩紅著眼,一言不發。
他定定看著我,晦暗不明的臉上,我竟然看出了他的不舍。
不,一定是他裝的。
大殿之上,落針可聞。
他像是被人猜中了心事一般,似猛獸般,掐住我喉嚨。
「凌枝華,憑你,也能撼動天威!」
我被他託舉了起來,整個身子搖晃在空中。
「憑她是不能,哀家能不能呢?沈卿家。」
10
太後?
我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沈玠力大如虎,將我甩開,我被結結實實甩在了一人腳邊。
那人護住我身子,才讓我沒撞著。
「夫人,沒事吧?」
我來不及說「多謝」,強撐著身子站起來,跪在太後面前:「太後,妾身求和離,若不能,隻能以死謝罪。」
說完,我不顧雨沾攔阻。
拼了命往荷花池跑去。
太後重喝一聲:「大膽!」
百官惶恐跪拜。
見我快要衝到池子裡了,太後嘆息一聲:「老十七,離你最近,還不攔著。」
「是,母後。」
身子被布條一勾,我又回到了剛開始摔倒的地方。
太後怒目而視沈玠。
「沈卿大勝,又替哀家和皇上找回皇室血脈,該賞。」
沈玠嗤笑一聲。
太後拍了一下鳳椅。
「公主金Ţùₜ尊玉貴,理應為妻,凌氏孤女……」
太後朝我看來,那目光怎麼那麼熟悉。
我好怕太後說出上一世那句話——凌氏孤女為妾……
我真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了。
「你很緊張?」
頭頂傳來一道溫涼的聲音。
我抬頭一見,他周身淡然,模樣尊貴,最是一雙桃花眼,撩人心魄。
可他沒看我。
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這才釋然。
他是十七皇叔Ťű̂⁽——趙懷瑾。
他從小雙目失明,至今未婚。
而且,聽說,他很喜歡研究軍械。
朝中大半機械軍火都是出自他手。
而他,還喜歡研究石頭。
他家裡堆滿了奇形怪狀的石頭。
11
「就依凌氏所言!立刻為二人賜婚!
「凌氏殿前失儀,奪封號,賜和離!」
太後言語一出,百官磕頭。
「太後英明!」
我震驚地看著太後她老人家,目光如炬。
我被賜和離了?
我搡著胸口衣襟,內心堵塞,似有一口濁氣,不吐不快。
沈玠攥緊了拳頭,刀我的眼神,再也藏不住了。
我朝他莞爾一笑。
不好意思,沈玠,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如願了。
我強撐著身子,想要起來謝恩。
宋蔓早已歡喜地一步搶在我跟前,挽著沈玠胳膊,撒嬌道:
「玠郎,還不快快謝恩!」
沈玠冷厲如墨的眸子,盯著上座者,咬牙切齒地說:「謝太後隆恩。」
太後哂笑一聲。
「禮儀官何在!」
一身穿紫袍官員跪上前:「臣在!」
太後厲聲說:「無媒苟合,珠胎暗結,當為何罪?」
禮儀官額頭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哆嗦說:「奸夫淫婦浸籠,扔太液池。」
太後又言:「若此人是公主?」
禮儀官猛地磕頭:「太後,臣不敢言。」
太後冷笑一聲:「一個來歷不明的公主,憑著一塊玉佩,還沒有認祖歸宗呢,你就不敢言了。」
禮儀官嚇得頻頻看向沈玠。
沈玠一臉黑線,像是快要吃了整個皇宮一樣。
半晌,將宋蔓攬腰抱入懷中:「微臣已和公主行夫妻之禮。」
「可曾報正妻批允。」
沈玠不說話。
他二人私下苟合,又豈會把我這個正妻放在眼裡。
沈玠狡辯:「公主救微臣於危難,臣情難自禁!」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虧他也說得出來。
12
我靜靜地看著他二人繾綣。
宋蔓恐未曾見過如此劍拔弩張的架勢,嚇得躲在沈玠懷裡,宛如待宰的羊羔子。
太後提高了音量:「既無媒,也無聘,沈將軍恐怕是壞了禮儀。」
宋蔓嚇得衝到皇上懷中:「父皇,兒臣真是你的女兒……」
皇上愛撫地摸了摸宋蔓那張酷似端妃的臉。
太後鄙夷一笑。
龍頭拐杖,當頭棒喝打在宋蔓肩上。
嚇得宋蔓順著石階滾到了沈玠腳下。
「沈將軍不顧夫妻情分,未得正妻允諾,私下欺凌女子,當為將士之恥,貶為副將!
「宋氏僅憑一枚玉佩,就想混淆皇室血脈,罰跪永壽宮十個時辰!」
不愧是太後!
我暗暗地豎起了大拇指。
「小姐,太後好猛!」
我悄聲:「姜還是老得辣。」
我朝太後一笑,太後見我無辜受辱,隨即大喝一聲:
「凌氏老將軍是本朝三代元老,隻留這一點血脈,理應有皇室庇佑。
「不如賜婚……」
皇上為難地看著太後,那眼神別提有多委屈。
仿佛在說,兒臣做不了,無福消受。
「隻是凌氏善刀槍,威武不能屈,可願委屈嫁給老十七。」
我扭頭。
嫁他?一個瞎子。
我思忖,為今之計,看來隻能依著太後的意思。
她老人家若是收回成命,我就要為妾。
嫁吧。
我磕頭:「妾身願嫁!」
「很好!賜婚定王凌氏,今晚成婚!」
我驚得合不上嘴。
趙懷瑾錯愕得險些跌倒。
「母後,一定要這麼快嗎?」
太後小聲朝我們說:「夜長夢多,早點生孫。」
13
出了皇宮,我神色黯淡地坐在轎子內。
殊不知,外面朗月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