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被師祖帶回宗門時,大字不識,學什麼都比別人慢一些。
同門鮮衣怒馬,扶搖直上,大家都站得那麼高,那麼遠,隻有他灰蒙蒙地站在原地,總要抬頭仰視別人。
大家都說他是天才劍修,可到底什麼是天才劍修呢?
是腿被妖物咬得血肉模糊也沒有中斷過一次的功課,是被同門欺辱也隻能忍耐的委屈,是啃不完的涼饅頭,揮不完的劍,看不到光明的未來。
天才劍修也有眼淚,也會痛和流血,這些都是天才劍修令人著迷的地方。
但在你還不是天才劍修的時候,哭是軟弱,痛和流血是無能,天才劍修白海流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表現得好像不會流淚,不會流血,也不會痛,就這樣堅持著自己沒有盡頭的堅持。
然後他出頭了,大家都說,白海流是個天才,天才麼,我們比不來的,他命真好。
他努力忽略這些闲言碎語,發現自己依舊形單影隻,遭人嫉妒,隻身一人在這紛亂的紅塵來來去去,最後把熱血和生命都留在了餓鬼道裡。
據說,隻是據說,當年一起去餓鬼道的,不隻有他,隻是危急關頭,大家都默認,白海流應該留下,應該為了蒼生獻祭肉身,付出生命。
於是天才劍修十九歲那年死在餓鬼道,在人間存在過的一切證據都慢慢消失,連屍體都不曾留下。
這世界給他的獎勵是飛升,然後因為沒有肉身被困在上界許多年,再然後重新獲得肉身,迎來第二次死亡。
他怎麼可能沒有後悔的事,沒有遺憾?
他這一生應該後悔過許多事,應該全是遺憾。
所以我根本就不信他的鬼話。
我摩拳擦掌,開始了自己轟轟烈烈的捧人計劃。
我把他的生平過往寫成小冊子到處發,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無,廟裡買貢品還有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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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三百錢減五百錢,滿一千錢送福袋。
但想象中門庭若市的場景沒有到來,過了半個月,小師叔的廟裡還是冷冷清清。
別的廟裡熱熱鬧鬧,那些香客就像瞎了似的,連看都不往我們這兒看一眼。
小師叔坐在我身邊,看著門口寂寥的落葉,突然輕輕笑了一下。
我當時正在緊急修改自己的第二版宣傳小冊子,改得我鬼火直冒,聽他笑,我皺起眉,頭也不抬地問:「你笑什麼!」
小師叔說:「沒什麼,聽話,把地皮賣了,錢留著自己用吧。」
他的聲音比門口的落葉還要寂寥。
「我……我可能沒有那種命吧。」他說。
「什麼命?」我抬頭看他。
「得償所願的命。我想要什麼,往往都得不到,所以我還是什麼也別想了,你也別替我想了,蘇九鴛,聽話。」
說罷他消失在我面前。
我拉著臉坐在原地,心裡那沒來由的鬼火冒得更兇了。
幹什麼總是這麼輕易對我袒露真心,好像故意襯託得我謊話連篇,內心醜陋一樣,我也有盡力在彌補了啊!
還信上命了,你命裡有我這一劫你不知道嗎?
於是第二天,我故意假裝沒有看到再次下凡來找我的他,裝作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快步往菜市場走。
我找了一個一看就很精明的大嬸,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說:「大嬸兒,你忙不忙啊,要是不忙的話,你去城郊新蓋的那座神君廟上炷香好不好啊。」
大嬸正在挑白菜,聞言頭也不抬地說:「我哪有那個闲工夫,起開起開,擋著我挑菜了。」
我裝作為難地從懷裡掏出一排銅錢,數出幾個:「大嬸,我付錢給你,你就去那裡燒炷香,很快的。」
大嬸看我肯掏錢,哦呦一聲,放下白菜道:「那可以,除了上香什麼也不用做?」
「對對對。」我點頭,「你就一邊上香,一邊對著神君像說兩句神君神通廣大,請他保佑你全家平安之類的就行了。」
大嬸:「你這小姑娘真有意思,花錢僱人上香,糊弄鬼呢?」
我:「我哄神仙開心不行啊。」
說完我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天才,一句話攻破純情奶狗的心防,除了我還有誰?我都付出這麼多了他還不拼命配合我?信什麼命?
搞定了大嬸,我又如法炮制,找了幾個大叔大娘,花錢僱他們去上香,並且故意表現得很難纏,成功挨了好幾次罵。
在我站在街邊默默抹眼淚的時候,小師叔突然出現,輕輕握住我胳膊,把我拉到僻靜處。
其實我本來是準備了很多臺詞拿捏他的,但一見到他的表情,我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他一定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那雙眼睛在對我說話。
它在說:「原來被人珍視的感覺是這樣的,我還從沒體會過呢。」
它還在說:「如果可以,我已經流了許多淚,但我不是一個習慣流淚的人,所以我隻能這樣看著你。」
好多好多的孤獨和渴求透過那雙異瞳漫出來,像沒有實體的眼淚,化作一道繩索將我纏繞。
啊不是,你這個反應也太超過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他沒有躲開。
過了好半晌,他才低聲說:「為什麼要做這些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總之,我說出了一句讓我沒有退路的話。
我說:「因為我舍不得讓你難過。」
他愣怔一瞬,似乎還是不敢置信:「可為什麼是我?」
真話是因為你的黃文好賣。
但我不能說真話,我隻能一個接一個地撒謊。
「因為我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以前經常想,要是早點遇到小師叔,我肯定天天陪你玩兒,你就不用總是一個人在冷泉邊坐著了。」
他沉默了好久,才帶著稍微有點重的鼻音說:「嗯。」
10
我好悔,我真的好悔。
我為什麼這麼會騙人,為什麼這麼喜歡說花言巧語。
現在小師叔倒是不再讓我把神像鏟了地皮賣了,我的目的達到了,他舍不得糟蹋我的心意。
但他好像被我騙過頭了。
他那個眼神,好像他過了這麼久苦日子,就為了攢攢運氣遇到我似的。
雖然他一向內斂話少,隻對我輕輕說了一聲「嗯」,但深入研究他這麼多年,我敢打包票他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一起回到神君廟,那些花錢僱來的大叔大娘都過來上香。
我和遮了臉的小師叔並肩站在一邊,聽著他們口中念念有詞。
「祈求神君保佑我兒高中狀元。」
「祈求神君保佑我兒媳婦這一胎生產順利。」
「神君保佑我家的雞多下蛋。」
看了半晌,他也走到神像前,學著別人的樣子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我問:「你求的什麼啊小師叔?」
小師叔說:「我求……自己別死得那麼早吧,要不然你的這麼多錢,豈不是都打了水漂?」
我搞定了他,但我卻沒有預料之中的高興。
原來把人騙得團團轉也不是什麼很值得高興的事,踏馬的,純情奶狗天生克我是吧!
當夜我寫完了第二版神君宣傳手冊,趁著夜色挨家發放,順手買了點雞蛋,放在求雞多下蛋的大伯家的雞窩裡。
我也沒想到這幾個雞蛋居然能帶來這麼好的宣傳效果,大伯舉著雞蛋對鄰居說神君廟可靈,竟真的給我們拉來一撥香客。
好好好,這麼好騙是吧,等我沒錢了就搓點山楂丸子,當保健品賣給你們。
同第一天那些僱來的大叔大嬸不同,這些香客都是真心相信神君廟能顯靈的,小師叔受到誠心供養,力量有了一點點的恢復。
雖然隻有一點,但我堅信這就是成功的開始。
我蘇九鴛真是幹什麼成什麼,成功女人就是我,這下可以還掉這筆良心債了。
我正得意揚揚地想著,突然看見幾個少年鬼鬼祟祟地走了進來,一人拿著一本小冊子,時不時抬頭看看小師叔的神像,湊在一起討論著什麼。
我還以為他們是別的神廟派來刺探敵情的,便走過去嚇唬人,開口道:「喂,你們幾個來幹嘛的?」
幾個少年被我嚇了一跳,面紅耳赤地看著我,道:「不、不幹嘛,不幹嘛。」
「不幹嘛來神廟幹嘛?」我很兇,「說,誰派你們來的?」
幾個少年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扭頭就跑。
啪嗒一聲,有本小冊子掉在地上。
我彎腰撿起來一看,冷汗瞬間打湿了衣衫。
那竟是我出道七周年時特別制作的插圖版典藏黃文。
當時我特意找了圈裡收費最貴的畫師,百分百還原了小師叔的美貌和身材。
一瞬間我的手腳好像都不知道如何動作了,我隻能眼看著小師叔走到我身邊,面帶疑惑地抽出我手裡的冊子,低頭翻看起來。
我回過神,試圖把冊子搶回來,卻發現根本搶不動。
小師叔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他死死捏著冊子,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11
我好崩潰,我真的好崩潰。
為什麼我的黃書會賣到這兒來啊!還有,我以為受眾都是女孩子,怎麼這幾個臭小子也在看啊,信不信把你們都殺了!我殺!
我把小師叔拉到沒人的僻靜處,慌裡慌張地說:「小師叔,這種少兒不宜的東西你不要看,快扔掉。」
小師叔終於抬起頭來,卻沒有扔掉手裡的書。
我看清了他的表情,並沒有我預料之中的羞憤或委屈。
他在生氣。
就是那種表面隱忍,但威力無比強大,稍微戳一下就會大爆炸的生氣。
我一下子就把嘴閉上了。
過了好半天,小師叔才扔了冊子,我見到他的右手正在微微顫抖。
「……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他閉了閉眼睛,「我從未做過,做過那種事,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他手抖,我也手抖。
低頭看看,我的手已經抖出了殘影。
為了遮掩,我趕緊伸手去拍他的背:「不生氣不生氣,小師叔,這上面也沒指名道姓說是你啊,也許是巧合,對,很可能是巧合。」
小師叔:「可除了姓名,書上這人的年齡來歷樣貌都與我一般無二,連我腿上的疤都畫在一個位置。」
他的聲音居然被氣到發抖。
我的聲音抖得比他還厲害。
「那那那可能是你得罪了誰,誰給你惡作劇,嗯嗯肯定是這樣的,小師叔你這麼優秀肯定遭人嫉妒,這群小人!我殺!」
我哄了半天,小師叔總算沒最開始那麼生氣了。
他說:「我要問清楚這冊子是從哪裡來的。」
然後他扭頭就想走。
我當機立斷抱住了他的腰。
「小師叔!」我鏗鏘有力地說,「你貿然去查就不怕中了賊人奸計?也許這就是引你上套的局也說不定。」
小師叔:「可我從未做過這些事,他們憑什麼汙蔑我清白?」
我:「因為他們是變態!我殺!」
小師叔幾次三番試圖將我從他身上扯下來,我就是不肯下來,最後我幹脆兩腿纏住他的腰,雙手緊緊環著他的脖子,止住他的行動。
「小師叔,我知道你很生氣,但你先冷靜一下,你聽我說。」
我們挨得很近,近到我能看見他臉上細小的絨毛,他的呼吸熱乎乎地碰在我臉上,一下又一下。
我想他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呼吸,要不然他的臉怎麼紅了。
他不自在地轉過臉,道:「嗯,你說。」
……我哪裡知道要說什麼,好崩潰。
要不還是你說吧,你說。
「你不信我麼?」小師叔看我沉默,眼裡滿是羞恥,「我連女子的手都沒碰過,怎麼可能做那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