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馳……你今天能不能陪著我……」
我在心裡想,如果他留下來陪我,我就和他把事情攤開說明白。
分手也好,回頭也好。
我們在一起八年了,總得有一個結果吧。
「今天有個很重要的會,但是我早點回來。你補個覺,看會劇,看看小說,我很快就回來好不好?」
我松開了手。
江馳給我掖好被子,像平常一樣在我頭上親了一口:
「乖,快點睡覺,這個月的碗我都洗了好不好?下個月是你生日,你想要什麼我都買給你好不好?」
我點點頭,江馳才放下心來。
我看著他輕輕關上臥室的門,外頭的門也關上了。
又隻剩我一個人了。
5
「我同意。」
我低頭籤了字,把器官捐獻登記表推給眼前的女醫生。
醫生姓安,人長得白淨,看樣子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她一臉關切地問我:
「你家人同意嗎?如果到時候你家人不同意,可以代為撤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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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家人。」我笑了笑,「能捐的都捐了吧。」
捐了以後還有人定期給我掃墓呢。
我看著她,敏銳地察覺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歉意。
「你不用在意,沒關系的。」
「……其實你的情況沒那麼糟,要樂觀,心情很影響病情。」她竟然比我還有些不安,「化療和靶向治療會影響胎兒,所以我不建議……」
「我知道。」
我搜過了,如果是輕症,還可以試試看,也許母子平安。
但是是重症的話,醫生不太建議保留胎兒。
如果有家人陪著我一塊,醫生或許會和他們一塊唱雙簧,說我其實病得很輕。
我昨天看到貼吧裡有人說,騙一騙病人,病人心情好了後,奇跡真的出現了。
可惜沒人騙我。
總不能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上,像我一樣吧。
「……孕七周的話,他大概多大啊?」我低頭笑了笑,「其實我都沒感覺。」
「有胎心了。」
「那他的心真的會跳嗎?」
「會的。」安醫生應該很喜歡孩子,說到這忍不住微微笑了。
「真好啊。」
我算了算日子,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明年五月就該生了。
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
看我的樣子,她猶豫了一下,寫了個紙條給我:
「這是我的電話,微信也是這個,要是有什麼情況你直接聯系我吧。」
「謝謝你呀安醫生。」
回去的公交車很擠,我坐在座位上,給安醫生發了條消息:
「安醫生你好,我網上搜了,他們說懷孕和晚期一樣都會惡心,吃不下東西,我分不太清。」
正等安醫生消息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推了我一下:
「小姑娘,這是老弱病殘孕的座位,你起來讓一讓人家老大爺。」
一個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人站在我面前,旁邊是熱心大媽。
「小姑娘年輕力壯,站一會不要緊的。」
車裡紛紛開始幫腔。
我掏出病歷本,笑道:
「我懷孕還胃癌晚期了,快死了,能坐一會嗎?」
全車驟然安靜下來,那一刻我覺得全車人的良心大約都遭到了拷問。
不知道為什麼,說完這句話我忽然覺得整個人痛快了起來。
是啊,都要死了,我還怕什麼呢?
6
「我想吃火鍋。」
沸騰的紅油鍋底,江馳涮下一片毛肚,十五秒撈起來夾給我。
我咬了一小口,很脆很嫩。
可是想咽卻咽不下。
從兩天前,我發現吞咽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半年前我就開始胃疼,偶爾會覺得惡心想吐。
我以為是我經常不吃早飯,吃飯也不規律的原因。
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就飢一頓飽一頓,吃飯也從來不在飯點。
身體從很久以前就跟我提醒了,可我沒放在心上。
我借著擦嘴,把毛肚偷偷吐在紙巾裡。
「還是要吃白鍋。」
我說完這句話,江馳才要嘲諷我打臉,忽然他的手機亮了。
他低頭迅速回了個消息,臉上有一絲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微笑。
我託著腮看著他。
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麼生病的人要是我呢?
為什麼那些傷害別人的人就能長命百歲地活著呢?
生日歌響起,海底撈的工作人員已經推著蛋糕和燈牌走過來了。
蠟燭為我點上,他放下手機看著我許願。
江馳你要長命百歲啊。
「禮物喜歡嗎?我可是做了功課。」江馳開始邀功。
是一把牛角梳子,質地溫潤。
「喜歡。」我笑著點點頭,「江馳,吃完飯我想去咱們的新家看看。」
「好,今天你過生日,都聽你的。」
江馳側過身為我系好安全帶,碰到我的手臂時皺了皺眉頭:
「怎麼這麼瘦啊,減肥呢?我又不嫌你胖。」
「最近沒胃口。」
怎麼說呢,有時候他其實挺粗心的。
這兩個月裡,我跟他在一起,沒有說姨媽來看我所以不能羞羞,沒有病恹恹地窩在被窩裡說肚子疼。
他也忘了問。
我想到姜琳給他發的微信,有一條是生理期請假。
「江老板,肚肚痛痛。」
「怎麼了?」
「女生的事怎麼能跟你講嘛!」
表情是一個趴著打滾的小貓咪。
江馳批了她兩天假,她開心地發了個愛你。
江馳沒有再回復。
車窗開了一點縫,晚風夾著香樟樹的氣息吹在我的耳邊,外頭是斑斓的霓虹夜景。
其實我是不相信江馳會出軌的,因為證據很單薄。
剛畢業的小姑娘玩的這種茶氣又刻意的手段,我一眼就看穿了。
撕開的包裝可以是刻意放進去的,推遲領證也許不是因為姜琳。
他不一定喜歡上了姜琳,但是在愛我這件事上,他一定動搖了。
明明可以選男同事送他上樓,可以禮貌拒絕她越界的聊天,可以不要秒回信息,可以再堅定地愛我一點。
就像當年的除夕夜,如果他在我受委屈的時候猶豫哪怕一秒鍾,我都不會跟他走。
愛是堅定的選擇,愛是不會動搖的。
一旦動搖,跨出那一步隻是早晚的事情。
這會是散步的點,進門時能看到很多鄰居,有鬧騰的孩子跑來跑去。
有個小男孩跑得太快,撞到了我。
我下意識護住肚子。
「對不起啊,李沐澤!你給我過來道歉!」
男孩的媽媽揪著小男孩過來給我賠罪。
「姐姐這麼瘦,你把她撞倒了咋整?」男孩媽媽是東北人,一嗓子給男孩鎮住了,「你要是碰到了老弱病殘,警察叔叔就會把你抓到警察局……」
男孩蔫了,低著頭不說話。
「沒關系的。」我忙蹲下來哄他,「姐姐沒事。」
「你們是住樓上嗎?」李沐澤媽媽問。
「嗯,裝修還沒看好呢,不急。」
「那就是快結婚啦?」
我一愣,抬頭看了一眼江馳。
江馳還沒接話,電梯門已經開了,打斷了對話。
房子是毛坯房,我們當初就看中它採光好,馬路對面是幼兒園,再走兩條街就是小學和中學。
我把窗戶和燈打開,習習晚風灌入房間,房子裡忽然有了一點生氣。
我拉著江馳的手,笑著把對面的學校指給他看:
「你記不記得,買這個房子的時候,你跟我說老師請家長肯定特別方便,到時候咱們就石頭剪刀布,輸的人去挨罵。」
聽我這麼說,江馳忽然就笑了。
「我記得,你還說怎麼就一定是挨罵呢。」
「然後我還說了什麼?」
「你說,如果像你一樣一定是拿獎狀,作為優秀家長發言。」
「臥室很大,可以做個隔斷放兩臺電腦,你大二那會就不打遊戲了,我覺得很委屈你。」
「廚房要裝排風,你肯定要在家裡吃火鍋的。」
「你說這裡要做樂高牆,以後陪女兒在這裡拼樂高。」
我站在旁邊,笑著看著他打開回憶的魔盒。
那些愛過我的事情,他原來都記得。
可是當初緊握我的手,又是什麼時候松開的呢?
依稀間眼前這個西裝革履,成熟穩重的男人慢慢和回憶裡那個除夕夜拉著我夜奔,張狂莽撞的男孩重疊在一起。
像又不太像。
我不想哭,可是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
江馳愣住了,慌忙去為我擦眼淚:
「怎麼老是哭啊,又胡思亂想什麼呢?」
我把頭枕在他的肩膀,停好一會,悶聲說道:
「江馳,我好想回到以前啊……」
「以前?以前咱們最窮的那會啊,那有什麼好的,天天挨餓受氣,哪能像現在,你想吃火鍋咱們就去,想請假就請他個十天半個月……」
是啊,以前很窮,我跟江馳整天挨餓受氣。
有什麼好的啊。
可我為什麼總是懷念呢。
7
「我好像越來越糟糕了,可是我覺得不是很疼。」
安然醫生沒有回我消息。
我按下抽水鍵,吐出的一灘血瞬間抽走。
一切又幹幹淨淨,如果人的回憶也能這樣該多好。
我算了一下這麼些年攢下來的錢。
每一分錢都掙得不容易,所以我不想拿來浪費了。
都捐了吧。
我發微信問江馳公司的人事小姐姐,能不能把姜琳開了,再幫我個忙。
在公交車上我就想明白了。
我就是個膚淺的人,我不想死,也不想他們活得那麼輕松。
哪有人作惡不遭一點報應的道理呢。
這個人事小姐姐還是我招進來的,二十五歲未婚未育的女孩子,找工作的時候處處碰壁,別人懷疑她要入職光速結婚騙產假。
我願意錄用她,因為二十五歲的我曾經和她一樣難。
小姐姐是湖南人,性格和口味一樣火爆。
看到那張副駕上曖昧的包裝照片和微信聊天截圖,人事小姐姐炸了。
「……要不要給江總打個碼?」
「不用。」
男女關系,一個巴掌拍不響。
「姐,你放心,你要是踹了他我跟著你幹。」
你看,其實女生的標準都一樣。
容不得沙子,喝不下綠茶。
不是我一個人敏感。
江馳大概會有半個小時知道這件事,然後發微信或者打電話來跟我解釋。
如果他開車回家,也要四十分鍾。
我想了想,收拾了東西。
一個帆布包,裡面裝了身份證,手機和一些現金。
哦,還有那張器官捐贈書要隨身帶著。
臨關門前,我回過頭看了一眼房間。
今天陽光很好,也沒有風。
洗衣機裡還在洗衣服,我出門前順手把衣服丟進去,竟然忘了今天可能沒人曬。
我們在這裡住了三年。
每個角落都有我們共同的回憶。
進門時恭喜發財的地毯,茶幾上的罐子裡放著我們一起買的、很難吃所以一直沒吃掉的糖果,沙發上有一塊油漬,是他吃麻辣燙的時候不小心滴上去的,挨了我一頓罵。
不能再看啦,再看就會舍不得了。
「師傅,去火車站吧。」
我叫了輛出租車,關了手機,坦然地往窗外看。
平時看得厭煩了的城市,竟然讓我生出一絲眷戀,像是看不夠似的。
我貪戀地看著路上的風景,司機師傅透過後視鏡看了我一眼,笑道:
「小姑娘剛來呀?」
「不是,是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