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胃癌的那天,我握著驗孕棒坐在醫院外面發了很久的呆。
手機震動,是我八年的戀人,江馳。
「黎黎,領證的事情,我再想想行嗎?」
「好啊。」
「我不是不想娶……」
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幹脆利落地答應,江馳愣住,說了句今晚不回來吃了,就匆匆掛了電話。
1
我跟江馳談了八年戀愛,應該快結婚啦。
我倆從畢業就開始創業,去年公司有了起色。
車子買了,新房付了首付,也快裝修了。
如果我沒得這個病的話,明年可能還會有個軟軟的小朋友在我懷裡睡覺。
江馳不回來吃,我一個人煮了青菜面,猶豫著晚上要怎麼跟江馳說。
畢竟去年我們說好的,年底就要領證了。
醫生是個年輕的姐姐,她建議我別要這個孩子,積極配合治療,還說我那麼年輕,治愈率應該很高,別怕。
我其實沒有那麼怕。
因為我有江馳,他總會在我身邊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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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了,我正詫異江馳怎麼按門鈴了。
門開了,江馳有些醉醺醺的,而攙著他的是上個月招進來的新員工,剛畢業的大學生姜琳。
「嫂子,跟甲方應酬呢,江總喝多了,車子停樓下了。」姜琳穿著一件好看的碎花吊帶裙,微紅著臉,攏了攏有些凌亂的頭發,「我就給他送上來了,我打車回去就好。」
江馳醉眼蒙眬著,倒在沙發上就睡。
我接過他的西裝外套,上面染了姜琳身上淡淡的橙花香水味。
「謝謝啊姜琳。」我笑了笑,「太晚了,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姜琳推辭了一下,還是拗不過我。
「你一個女孩子打車我不放心。」
「嫂子,你們啥時候結婚呀?」
路上,姜琳試探地問了一句。
我一愣,想到今天江馳給我打電話時說的話,尷尬笑道:
「等公司再穩定兩年吧。」
……等我病情穩定吧。
「這樣啊……」姜琳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忽然低頭甜甜一笑,「我知道了。」
送姜琳回去,我把車停好,卻想起來上次買的維 E 落在副駕手套箱裡了。
我開了副駕的門,卻發現副駕安全帶的縫隙裡夾著一個撕開的包裝袋,四四方方的。
包裝袋裡的油滲到我手上,我愣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姜琳穿的吊帶裙,開門時微紅的臉。
和江馳下午那通電話,以及他借醉垂下的,避開我視線的眼睛。
我愣愣地坐在副駕上。
一天之內那麼多事情發生,讓我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2
我和江馳是大一那年談的戀愛。
他追的我。
那會我在校門口的淮南牛肉湯店打工掙學費,江馳對我一見鍾情。
為了追我,江馳這個正兒八經的富二代足足吃了一年的淮南牛肉湯。
在我同意和他交往的那天,他吃傷了,在店裡「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到現在都聞不得牛肉湯的那個味兒。
知道我自尊心強,他陪我一塊吃食堂,水果和牛奶買好了硬塞給我:
「我未來老婆要是營養不良怎麼辦?」
知道我聞不得煙味,他硬生生戒了煙,有一回煙癮犯了,硬著頭皮在一群狐朋狗友錯愕的目光下掏出個棒棒糖叼在嘴裡,紅著臉給自己挽尊:
「呸,你們懂什麼?有家室的人就是這樣。」
我其實一直不知道江馳喜歡我什麼。
他一米八五的個子,又帥又是個富二代。
但是江馳不管,他說喜歡就是他媽的喜歡。
他是個很倔的人,認準了一條路走到黑的那種。
除夕夜帶我回去見父母那次就看出來了。
我拎著水果,很局促地站在他爸媽面前。
江馳的爸媽很客氣地招待了我。
佣人收拾餐桌時,他媽媽輕咳一聲,使了個眼色讓江馳一個人過去跟她說話。
別墅的燈太眩目,竟然比八月的陽光還叫人抬不起頭,它照見我身上半舊不新的羽絨服和洗褪了色的牛仔褲。
這其實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了。
我並著腿坐在歐式沙發上,努力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
佣人們的目光似有若無地飄到我身上,隱隱有嗤笑聲,像刀子一樣一刀刀刮著我的自尊心。
我聽見了他媽媽歇斯底裡地喊出那句:
「她肯定是知道你有錢吧?」
「那她沒爸沒媽,以後能給你什麼?」
我的心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腳,疼得我喘不上氣。
我的頭越來越低,我用力掐著自己的手臂,告訴自己不能哭。
然後下一秒就是江馳摔門的聲音。
他黑著臉,氣衝衝朝我走過來,一把抓起沙發上低著頭的我的手:
「我們走!」
「江馳你出了門就別認我這個媽了!」他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
聽他媽這麼說,江馳出門的腳一頓。
不等他媽得意,江馳回過頭抓起我帶來的禮物:
「你不配!」
這天是除夕,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子,連地鐵都不在運營時間了。
我倆隻能走到酒店。
路過天橋時,風呼嘯著穿過我的頭發。
靜謐的城市正是萬家燈火時,遠處的燈火像一片星星海。
卻沒有屬於我的那一盞。
我沒有回過頭,隻是低頭很輕很輕地說了句:
「江馳,我們分手吧。」
他一言不發。
「江馳,我們……」
他解開了羽絨服,從後面將我一整個抱在懷裡。
他沉默著把我抱得很緊,似乎是怕松開一點我就會消失似的。
氣氛僵持著,他把頭埋在我的脖頸,抱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開了口,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蘇黎,我給你家。」
3
等我回來,江馳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為他輕輕蓋上毯子。
手機亮了,有兩條未讀消息。
是姜琳發來的。
「她把我送回家啦,放心吧江老板!」
還有個很可愛的小女孩表情包,拋媚眼說晚安。
我覺得我不應該懷疑江馳,可是還是忍不住往上滑,看聊天記錄。
「江總今天中午吃什麼?她給你做的便當?」
「嗯。」
「真是的,江總偶爾也陪咱們這些單身狗吃吃外賣嘛。」
「明天吧。」
日期是前天,我記得第二天江馳特意囑咐我不要早起做便當了。
我問為什麼,他從身後抱住我,在我脖頸輕輕一吻,說怕我太辛苦,給我放一天假。
「江老板,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呀?」
配圖是一個抹眼淚的小女孩。
之前還秒回的消息,他這句卻隔了十分鍾,回了一句:
「不知道。」
他說不知道。
我放下了手機,沒有再往上看了,也沒必要再看了。
沒有擦邊的消息,隻是江馳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秒回消息和姜琳一口一個「她」,可是在那種氛圍裡,好像我才是梗在他們之間的第三者。
我把手機放了回去,起身把病歷和驗孕棒一起收進書房最下面的抽屜裡,和我們的存折放在一起。
外頭起風了,剛剛下了一點點雨,風裹著一點潮潮的熱氣吹進房間裡。
我關了門,愣愣地坐在書桌前。
其實拿到結果的時候,說不害怕是假的。
那個時候我坐在醫院門口,看著人來人往的馬路,努力地想了很久很久。
我想我要怎麼才能很輕松地把這件事說出來,怎麼才能讓他不要那麼難過。
我是要笑著跟他說。
江馳呀,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
他要聽好消息,我就說他要當爸爸了。
他要聽壞消息,我就說剛剛是騙他的。
然後他一定會敲我的頭,然後我再告訴他癌症這件事。
他一定會像當初那樣從後面把我緊緊抱住,讓我別怕。
我再安慰他,嘲笑他的緊張,然後告訴他我一點也不怕。
還是要哭著跟他說實話。
說我很害怕,我怕疼,也怕治不好,然後化療成了一個光頭,我就不能扎馬尾,穿裙子也不好看了。
說我其實很舍不得這個孩子,我們新房裡的兒童房留了一面樂高牆,他說過以後咱們就生個女兒,他陪她拼樂高,再給她買好多漂亮的裙子。
然後他一定會說最俗套的情話,說我在他心裡永遠天下第一好看,說以後我們會有好多孩子,這個孩子不懂事我們不要他。
可是我還沒有想好,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電話裡的他說晚一點領證。
我幾乎沒有猶豫地就答應了。
他那麼愛我,為我拋下一切,我怎麼能耽誤他一輩子呢。
那個時候我甚至希望他不愛我了,這樣他就不會難過了。
也許那一刻有神明路過低頭看了一眼人間,聽見了我的願望。
他真的沒當初那麼愛我了。
我也很想活著,可是我不知道活著是不是比化療更疼。
4
我在書房吹了一夜的風,也沒想明白要怎麼辦。
江馳是在七點鍾醒的,他揉了揉太陽穴,推開了書房的門。
西裝褲和淡藍色的襯衫,襯得他寬肩窄腰,我不是顏控,可還是經常會被他這張臉蠱得一愣。
看我坐著,他一愣,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
「沒事,我打算跟公司請一陣子假。」
江馳笑著伸出手,想揉揉我的頭:
「辭職都行,我又不是養不起你。」
我輕輕躲開了。
江馳的手訕訕停在半空,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
「為什麼請假?」
「最近累了。」
要算打工生涯的話,我可能打了九年的工,也該累了。
從上大學我就開始勤工儉學,剛畢業的時候,還是我養著江馳。
那會江馳跟家裡斷了來往,和他的好兄弟創業。我們還在外面租房子,日子過得入不敷出。
為了省五百塊的房租,我多坐一個小時地鐵,上早八的班要五點三刻起床,加班到九點的時候,回到家洗漱好已經十一點,往床上一躺我可以秒睡。
那個時候沒有時間也沒有錢,最誇張的時候我和江馳一周都說不上一句話。
但是他再晚也會回家,
有一次他忘帶鑰匙,我半夜驚醒發現他不在身邊,看了手機消息,推開門才發現他已經坐在門外睡著了。
他怕敲門會吵著我,索性就在外頭眯一會。
最窮的時候就是頭一年的冬天,公司拖欠了我兩個月的工資,年底實在沒錢了。
那天江馳去地鐵站接我。
我們從地鐵站經過天橋,天橋底下新開了一家火鍋店。
牛油火鍋是他們家的招牌,排隊的人很多,熱騰騰的蒸氣裹著香味往人心裡撞。
江馳說以後有錢了,咱們第一頓飯就吃火鍋,就他們家,咱們點微辣牛油番茄鴛鴦鍋,再點十盤肥羊卷。
「為什麼是十盤?」
「五盤看,五盤涮。」他說
「呸,我不跟吃鴛鴦鍋的人吃火鍋。」
「你這人怎麼還搞紅白鍋對立?我還不跟吃甜粽子的人說……」
江馳還沒說完,就被口水嗆著了,他劇烈地咳,我慌忙去拍他的背。
拍著拍著,我們對視上了,忽然就開始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到旁邊來往的人都盯著我們看。
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知道那會我們到底在笑什麼,可能就是窮開心。
後來我們有點錢了,可是那家火鍋店關門了,我們沒能吃上。
回憶一旦開始,往往很難收住。
想到過去,我忽然就紅了眼圈。
「怎麼哭了?」江馳忽然慌了,忙為我把眼淚擦了,「別哭啊。」
「沒事,就是不想上班了,太累了。」
我靠在他的身上。
「乖,你好好歇著,領導不批你的假我們就辭了,好不好?」
江馳蹲下身子很認真地看著我,他眼裡的溫柔幾乎可以溢出來。
八年過去了,那個衝動莽撞的富二代江馳已經有了一點成熟男人的樣子了。
我知道不應該,可看著這張臉還會舍不得。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伸出手拉了一下他的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