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通學識的不願接,長相醜陋的不願接,言談粗鄙的不願接,樣樣都好卻不合她眼緣的也不願接。
為了這,陳媽媽已經得罪了好幾位貴胄子弟。
而琴娘姿色豔絕,當初也曾「五陵年少爭纏頭」,留下她,便是多我一個拖油瓶,陳媽媽亦是血賺的。
當夜鳳娘不在家,聽說是被吳大官人接走去聽戲了。
而三日後待鳳娘回家看到琴娘和我時,我們早就已經安頓好了。
我敢肯定,琴娘是個謊話精。
因為她哄我說:「到這兒就算到家了!有我在,你就安下心好好住著。」
可扭頭她就去鳳娘面前獻殷勤。
鳳娘冷了,她用手給她暖腳;鳳娘醉了,她親自給她擦穢物;鳳娘饞了,她連覺都不睡,巴巴地給她做一宿的糕點。
便是如此,鳳娘也頗瞧不上她。
她斜倚在錦榻上朝琴娘冷笑:「喲,你昔日那張狂勁呢?」
琴娘哈著腰地用銀籤子扎著葡萄送到她唇邊:「你原是官家小姐,怎與我這市井出身的一般見識?」
鳳娘輕啟朱唇,將葡萄含進嘴裡:「我也不是容不得你。」
琴娘伸手接過她吐出來的葡萄皮吃掉,邊吃邊嬉皮笑臉:「你才藝雙絕,當之無愧的花魁娘子,自然是大人有大量。」
鳳娘微微蹙眉,將目光轉向一旁小錦杌上安安靜靜坐著的我:「但你身邊的這個小丫頭——」
琴娘神色一滯,玉手一頓,聲音倏地起了幾分哀絕的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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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娘,你對我做什麼都行,但對她,做什麼都不行。」
沉浸在被小意迎合中的鳳娘聞聲亦是一愣,她一會兒盯住我,一會兒盯住琴娘。
半晌,她赧然一笑,朝琴娘彎眸嗔道:「你瞧你,我又沒說什麼。」
3
半個月後,李琴娘要重新接客了。
月陵縣的劉千戶,家中不僅頗有巨資,且有虛闲的官職在身,可他之前幾番要拜會花魁娘子,鳳娘都耍性子沒見。
隻因那劉千戶是個慣會在房中折騰人的,據說他那些個花樣,連他家中的妻妾都避之不及。
是琴娘自己曾親口對陳媽媽說過的:「若有鳳娘實為勉強不願接待的恩客,兒願替她侍奉。」
這回,陳媽媽讓她兌現承諾。
為了能有個容身之處,琴娘不得不重施粉黛上刑場。
「上刑場」這三個字,是她在凃胭脂時喪著臉自言自語的。
我雖年幼,瞧她的表情亦知這不是什麼好事。
因此我含淚趴在她的膝上不舍地道:「琴娘,你別去呀。」
琴娘捧起我的臉,在我粉嫩的小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她笑了,笑得誇張至極,簡直比哭還難看。
「哈哈,我是去吃席!你乖乖在房裡等著,若害怕就去鳳娘屋裡,我一會兒就回。」
琴娘去了前院,我一個人無聊,於是去找鳳娘。
鳳娘有著一張極為白淨的臉,像我曾喝過的牛乳一般白。
她長得很美,但她的美和琴娘的不一樣。
琴娘的美,是春日枝頭桃花熱熱鬧鬧的美,她可喜可笑,可嗔可怒,喜時能和你嘻嘻哈哈滾成一團,怒時能出言掘人的八輩祖宗墳。
而鳳娘的美,是空谷裡的蘭草,香香的,遙遙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與她多說一句玩笑話都令人覺得著實輕浮,萬般不該。
可說來也怪,當著琴娘的面,鳳娘對我淡淡的。
而一旦琴娘不在,鳳娘就像換了個人一般。
她會用水蔥似的手指掰金絲糕喂我吃,給我喝甜津津的糖橘水,有時還會手把手地教我寫字。
我的手太小,握不住筆,她便偷偷囑婢子去街上買了小毛筆給我用。
有一次我伏在小錦杌上寫字時,鳳娘摸著我的小髻幽幽嘆氣道:「造孽啊,這麼小的孩子,比我當初的年紀還要小。」
我學著她的模樣,也皺著眉嘆氣:「哎!」
鳳娘登時便被我逗樂了,她用玉指點點我的鼻子尖:「你嘆氣做什麼?」
我撇嘴欲哭:「我想我爹娘了。」
鳳娘身子一怔:「荷姐兒你——你知道你家中事?」
我點頭,輕聲答:「知道。」
我隱約知道爹娘有事,在陵水縣那個有著後花園的家也回不去了。
可我不敢說,亦不敢問。
我怕我問了,琴娘又會抱著我一通哭,她可愛哭了。
而如今我隻有愛哭的她了。
屋內不知為何,一時間靜得嚇人。
未幾,鳳娘背過身去以帕子不住地揉眼睛,揉完眼睛又擦臉,雙肩還一顫一顫地抖個不停。
這屋靜著,前院卻突然像開了鍋似的喧哗起來。
哭喊聲、咒罵聲、廝打聲、慰勸聲混在一起,還夾雜著打砸東西的鏘鳴響動。
鳳娘登時驚得站起身來,我亦嚇得拿不住筆,小手一抖,寫歪了「人」字的一捺。
很快,有婢子扶著披頭散發、衣裳盡爛的琴娘推開了鳳娘的屋門。
人未進屋,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先至,那悽慘悲痛之意,令人無傷亦自傷,無情亦垂淚。
「鳳娘,那禽獸拿咱們不當人,我做不到啊,鳳娘——」
琴娘進屋便哭著伏倒在錦榻上,鼻涕眼淚一把把黏在她的衣襟前。
「他撕爛我的裙襪,用臭鞋裝果子逼我吃,將酒倒在我臉上,還要把我的雙腿綁在床柱,我、我拼命大叫,撓了他——」
「那些有錢人玩弄咱們的身子不算,還偏要踐踏咱們的臉面,難道咱們就天生下賤?!」
「鳳娘,你饒我這一回,就一回——」
我被眼前這景嚇得哇哇大哭,鳳娘厲聲朝婢子道了一句:「沒眼力的奴兒,快把荷姐兒帶下去!」
然後便上前扶起了淚珠不止的琴娘。
婢子將我帶到院中玩耍,隔著窗棂,我聽見鳳娘嘆氣道:
「我早瞧出你與昔日不一樣。昔日,隻要有金銀,便是癩蛤蟆你也接待,再暴淫也是肯的,可如今,哎,傻貨,你、你是入了情之苦海了。」
那劉千戶豈是好惹的?何況他的臉還被琴娘撓出好幾道子血痕。
陳媽媽伏低做小好話說盡,才稍稍解了他兩分怒氣。
剩下的八分,陳媽媽找了縣裡有名望的中間人從中說和,鳳娘又應了陪他喝三天花酒,這樁風波才勉強算過去。
因著賠了許多金銀,陳媽媽動了怒,非要將我們掃地出門。
「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這裡廟小,留不得你這般大的菩薩。」
我站在琴娘身旁,琴娘跪在地上:「媽媽,您行行好,您——」
陳媽媽白眼一翻,揮手便命人來拖我們。
正糾纏時,鳳娘穿著白綾袄、胭脂裙,神色倨傲地推開了門。
她輕啟朱唇,冷笑著朝陳媽媽淡淡道:「媽媽,在這座院子,誰去誰留,誰說了算?」
鳳娘是陳媽媽的搖錢樹,是天底下她最不肯得罪的聚寶盆。
而這座位於陵花江畔的大宅子,也是吳大官人借與鳳娘住的。
所以,琴娘和我留了下來。
但留是留下來了,待遇卻差了許多。
胭脂水粉沒了,糕點果品沒了,衣衫首飾也沒了。
琴娘成了這院中的一名粗始廚娘,每日在灶間裡燒水煮茶蒸點心,三餐隻能啃涼饅頭。
但琴娘知足:「饅頭多香啊,哈哈哈,又涼又香。」
鳳娘和琴娘的關系也緩和了不少,有時長夜漫漫,琴娘還會帶著我去鳳娘屋裡玩。
鳳娘素來話少,唯喜倚在榻上讀詩文。
每每這時,琴娘便坐在榻邊安靜地做針指,而我則伏在小錦杌上學寫字。
四月暮春,晝夜相宜,草木繁盛,芳菲始開,鳳娘在窗前的月色裡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打絡子的琴娘身子一怔,忍不住抬頭問:「是哪個春?」
鳳娘抿嘴笑:「第二個春,是思春的『春』。」
「那第一個呢?」
「第一個椿,是周椿堂的『椿』。」
琴娘登時雙頰通紅,隨手抓起一個帕子丟到鳳娘的臉上狠狠啐了一口:「小油嘴,你壞死了!」
隨後她扭頭心虛地瞧我。
我正全神貫注地寫字,心無旁騖,置若罔聞。
見我沒有任何異樣,琴娘才面色緩和,朝鳳娘翻起了白眼:
「當著荷姐兒的面兒,少胡說。」
京城裡的黨爭一直持續到六月,六月裡朝廷下了判令。
周家財產抄沒,家奴變賣,我爹娘和長兄幼弟都要押到大名府去蹲監。
我爹在陵水縣任職的半年裡,清正克公,儉廉有度,老百姓一度交口稱贊。
可我爹入獄之後,世人的口風也漸漸變了。
他們撇嘴道:「若真是個清官,朝廷能抓他?哼,恐怕又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
4
「我呸!」
「主君明明是無辜受牽連才有了這場牢獄之災,那伙子眼皮子淺的人卻故意黑著心汙蔑他,這天底下當真是沒有好人了呀!」
聽到謠言的琴娘,每每都氣得暴跳如雷,恨不得去撕爛了那幫人的嘴。
鳳娘抿著茶淡淡道:
「這天底下至純的好人極少,至惡的壞人也極少,多的是芸芸水性人。既然是水性,便知心思是流動的,可為雨為露,為冰為雪,為霧為霰,為霜為雹。你礙著他,他便是壞的,你礙不著他,他便是好的。所以世人有言:眾生好度人難度。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琴娘一拍腦門,悟了:「水性——揚花?」
鳳娘剜了她一眼,放下茶扭身便走:「真是對牛彈琴。」
琴娘雙眸一亮,又悟了:
「沒錯!就是對牛彈琴!那幫黑心牛哪知主君的好,主君真是彈錯琴了!」
自從我爹娘被押送到了大名府,琴娘便一直賴著鳳娘想法子找門路。
別說,後來還真被她們把門路給找著了。
鳳娘的老相好——吳大官人有個妻舅是在大名府做絲綢生意的。
而他妻舅的族弟就在衙門裡做牢頭。
琴娘雖窮得叮當響,但勝在臉皮厚。
她猴在鳳娘身上嬉皮笑臉地道:「好姐姐,我籤個賣身契給你,你好歹借我點銀子應急。」
鳳娘挑眉「呸」了她一聲:「我要你這塊臭肉有何用?」
「咋沒用?你活著,我為你端茶沏水倒溺壺,你死了,我變烏龜為你馱墓碑。」
鳳娘面冷心軟,經不得琴娘胡攪蠻纏,到底借了她一百兩銀子。
她在吳大官人家裡寄放著幾個箱籠。
為防陳媽媽暗中翻她的東西,她將金銀首飾都藏在了那幾個箱籠裡,細數得有千金之數。
琴娘得了銀子,歡天喜地地開始置辦東西。
衣裳、吃食、生藥、書筆、男子淨面的物什,凡是她能想到的都買了。
她打算親自走一趟大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