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距月陵縣有一百多裡,坐著馬車大半天就能到。
可臨近出發,琴娘卻突然慫了:
「荷姐兒的事,我咋跟主君主母開口?我問心有愧呀!」
鳳姐將包裹強塞進她懷裡,推推搡搡地將她弄上了車:「別再聒噪,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這一趟,琴娘說第二日就回,可第三日她也沒回。
到了第四日,她終於紅腫著雙眼回來了,可一進房就摟著我放聲大哭。
鳳娘聞聲而來,急得也跟什麼似的。
「你這混貨,怎麼隻顧得哭?到底怎麼了?」
琴娘抹抹眼淚,止住哀聲,哽咽地道:
「主君一家太可憐了,他們就窩在一間小小的牢房裡,喝涼水食冷飯,兩個哥兒瘦了,主君胡子拉碴,主母平素那麼個強勢的人,如今被磋磨得更是半點精氣神都沒有。」
「那荷姐兒的事你說了沒有?」
「說了。主君主母非但沒怪罪,反倒謝了我,隻是主君說來旺始終是個禍害,恐怕哪日會害了荷姐兒。」
「那畜牲的事兒日後從長計議,隻是你,怎的今日才回來?」
說到這兒,琴娘臉色訕訕的,登時不好意思起來:
「我、我心裡不自在,便在牢獄外面呆愣著坐了兩日。」
鳳娘聞言長舒一口氣,她狠狠擰了擰琴娘的臉蛋罵道:「你這個傻貨,真真是要把人擔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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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府那邊的牢頭收了琴娘八十兩銀子,答應會在牢獄裡照應著周家人。
不過琴娘仍不放心,她打算每三個月去探一次監。
「那牢頭看起來雖實誠,但我不敢信哩。」
自從有了盼頭,琴娘的心腸變得更加火熱。
她最高興的日子便是每三個月即將遠行的那幾天。
「主君愛吃荷花酥,大娘子愛吃糯米糕,兩位哥兒愛吃甜津津的金乳團。」
她系著攀膊,在灶間裡一邊做點心一邊美滋滋地念叨,整個人都散發著明亮的喜氣。
鳳娘一直託人在陵水縣幫忙盯著來旺。
到了隆冬,有消息說,來旺死了。
原來琴娘帶著我跑了之後,來旺娶了一個年輕的寡婦,為了生計,他還去了一位李大官人的生藥鋪裡做伙計。
但那李大官人不知怎的,竟然背著他跟那風流寡婦看對眼了,兩個人天雷勾地火,難分難舍得很,後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李大官人設了個圈套,說來旺偷了生藥鋪的採買金,將來旺送進了官府。
官商勾結,哪容來旺分辯?
就這樣,來旺狠狠挨了二十板子,被打得口吐鮮血、氣若遊絲,在牢裡沒幾天就丟了性命。
琴娘聽到這個消息後,先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又咬牙切齒地嘆了一句:
「這世道,真沒好人了!」
進入臘月裡,鳳娘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
今兒吳大官人請聽戲,明兒趙掌櫃請吃酒,回到家她也是醉醺醺地倒頭便睡,偶爾半夜還得嘔上兩回。
不過臘月初九我生辰那日,她卻破天荒地沒有出門。
不僅沒有出門,她還送了我一件親手縫制的鵝黃色绉紗挑線裙。
因著怕陳媽媽責怪,琴娘是關起門來替我過生辰的。
她給我做了一碗長壽面,面裡臥著一枚黃澄澄的雞蛋。
見到那條紗裙,琴娘假意嗔道:「堂堂的花魁娘子小氣巴拉,送出的禮竟如此寒酸。」
鳳娘挑眉:「有眼無珠的蠢貨,這可是我親手做的,荷姐兒喜歡就行,顯得著你?」
那裙子好美,我自是喜歡的,於是我甜甜地開口:「謝謝鳳姨!」
那一晚,鳳娘喝了一大銀注子的酒,琴娘怎麼勸都勸不住。
後來她索性不勸了,任鳳娘胡鬧了一宿。
月牙高懸,冬夜如霜,素來清傲如蘭的鳳娘喝得爛醉如泥,伏在琴娘身上不住嘴地誦詩。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琴娘聽不懂,滿嘴胡吣:「對,龜,等我死了,我一定變個大烏龜去給你駝碑呀。」
「嘔——」
鳳娘被她的話惡心到了,穢物吐了琴娘一裙子,氣得琴娘直要揚手揍她。
可待婢子為鳳娘換好衣裳扶去休息之後,琴娘望著天上的一彎月牙,卻忍不住微微紅了眼眶。
她摸著我的小腦袋瓜子,黯然地道:
「臘月初九,八年前的今日,是你鳳姨家破人亡的日子。」
5
鳳娘原也是大家閨秀,母親出身世族,父親在朝中做著五品官。
但在一次黨爭之中,他們全家受到牽連,父親死在流放的路上,母親投河身亡,而她孤苦伶仃,被人牙子幾經轉手,最終到了陳媽媽身邊。
那一年,鳳娘隻有十二歲。
當時陳媽媽的院子裡雖然養著幾個丫頭,但最出眾的就是鳳娘和琴娘。
這兩個人互相看不上,少不得要爭吵,可吵到最後,誰也逃不開命運的爪牙。
鳳娘一心賣藝不賣身,可在十五歲那年還是被陳媽媽設計梳弄了。
而琴娘有幸被富商看中,卻又被家中的主母沉了江。
若非我爹相救,她早就被喂江裡的烏龜了,還哪有機會變烏龜去駝碑。
說起來,她們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而如今,可憐人的行列裡,又加上了一個小小的我。
我父親出身小吏之家,族中人息蕭條。
而我母親一支都深陷黨爭之中,泥菩薩管不了土菩薩,更是無法顧及我。
所以,我一直跟著琴娘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
琴娘不允許我出後院,而後院所有的人對我都算友善,除了陳媽媽。
陳媽媽是個貪婪鄙俗的人,她時常趁鳳娘不在家時,偷偷去翻鳳娘的揀妝和箱籠。
有幾回被我無意間撞見,她用力揪住我的小髻警告我:「敢瞎說,掐死你。」
可鳳娘一回家,我就告訴她了。
哼,鳳姨對我那麼好,我才不會怕一個老虔婆。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到了承慶二十三年的六月。
六月暑氣蒸蒸,琴娘的心也火炭似的熱,因為我爹娘的牢刑要到期了。
當初朝廷隻判了他們三年,按日子,六月底他們就能出來。
琴娘這三年一直打絡子做針指,鳳娘也有心抬舉她,每每客人來都讓她做幾碟子拿手的糕點。
客人一高興,隨手賞點首飾緞子香球之類的,攢起來都是錢。
別小看這些零打碎敲的進項,琴娘就靠著這些,三年裡居然攢了八十多兩銀子。
也怪不得世人都說紅粉院是銷金窟呢。
「這八十兩銀子,四十兩租套院子,二十兩置辦家什,十兩買衣衫鞋襪,還剩十兩留給主母,隨她心意添些什麼都好。」
琴娘掰著手指頭,喜氣洋洋地一樁樁說著怎麼用銀子,眉眼彎得比天空的月牙還俏麗。
鳳娘忍不住在旁給她泄氣:
「別忘了,你還欠我一百兩呢。」
琴娘趾高氣揚地擺手:「差不了你啊,我們主君是做過知縣的人,他可有能耐了。」
鳳娘抿嘴含笑,搖著白團扇任她張狂。
這三年裡,琴娘獨自跑了八九趟大名府,而這次,她決定帶我一起去。
我已然九歲,亭亭玉立,性情初成,行事也頗有幾分主意。
琴娘平素常常道:「你的性子不像你爹,像你娘。」
我娘的模樣性情,其實我已忘掉了大半。
孩童時的記憶總是短暫的,而我的記憶是自三年前上元節那日開始清晰的。
六月底,我和琴娘坐上了前往大名府的馬車。
一百多裡的路程,我原以為很容易。
然而上了路才知道,這一路上山兇水險,磕磕絆絆,是需要時時小心處處留神的。
可琴娘一個弱女子,她於這條路上獨自行了三年啊。
我們於清晨出發,直到下午才到大名府。
將我安頓在城內的一家小客棧後,琴娘自己先去找張牢頭打探消息。
我在客棧內左等她不回,右等她不回。
到掌燈時分,她終於回來了,卻雙眼紅腫,失魂落魄,就像個提線木偶似的少了一口氣。
「這缺了大德的世道,是真真要人命啊!」
窗外雷電轟鳴,暴雨如注,屋內她與我抱頭痛哭,哭不給人留活路的世道,哭執意要捉弄人的老天爺。
周家人的牢期到了,可朝廷卻有人從中作梗,將牢刑無限延期了。
無限延期了!
琴娘受不住這個晴天霹靂,當晚身子就發起熱來。
我哭求客棧掌櫃的幫我請郎中、熬藥湯,巴巴地跪在她床邊守了一夜。
第二日,她強咬著牙關坐了起來:「荷姐兒,我帶你去見你的爹娘。」
大名府的牢獄前,兩個牢子一見琴娘便嘻嘻哈哈地上前打趣她:
「喲,小白果又來探監啦?這麼大的日頭,你瞧你,曬不黑,還是雪白雪白的。」
「哈,哪是小白果,分明是小香玉。小香玉,這回又給你那舊主兒帶什麼好東西了?」
琴娘將我擋在身後,抱著包裹忍著惡心,強撐著病體朝他們款款施禮。
「兩位爺,求你們通融一下。」
牢子們故意耍她:「行啊,哪回沒通融,但這回高低得香一個。」
「就是,不能再讓你這蹄子插科打诨混過去了。」
正歪纏時,張牢頭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皺著眉訓斥兩個牢子:
「她是個可憐人,你們何苦耍她?!」
張牢頭性情實誠,這些年虧得有他,周家人才沒有遭太多的罪。
可即便如此,當我在牢房裡見到爹娘兄弟時,我依舊認不出來他們了。
琴娘常說我爹是個芝蘭玉樹的年輕男子,可我看見的他卻隻有瘦,瘦得隻剩風骨。
而那個皮膚粗糙的婦人——我娘崔氏,鬢白珠黃,細紋滿面,比鄉野婦人還要不濟。
我十三歲的兄長和七歲的幼弟倒是臉頰有肉,可因著常年不見日光,面色顯得格外慘白。
周家五口,四人身陷牢獄,一人娼妓窩裡求生。
如今一家團聚,自然人人熱淚滾滾。
因怕隔牆有耳,琴娘拉我跪倒,含淚道:「奴身受主君主母大恩,今兒帶著奴的女兒來給您二位磕頭。」
隔著鐵監,我跪倒朝爹娘重重磕了幾個頭。
我娘忍不住撲將過來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而我爹則扭過身去,黯然地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被人誣陷入獄,他沒哭;聽聞釋放無望,他沒哭;可是見到已然亭亭玉立少女模樣的我,這個滿身風骨的昔日探花郎卻忍不住落淚了。
至親骨肉,相見卻不能相認。
怎令人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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