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短暫,與此同時,那人的利爪,已經要攫住她的肩頭了。
可就在此時。
她手腕微燙,金光猶如遊龍驟然奔湧,浩蕩席卷她身後的襲擊者,卷著那壯漢的腰,將他狠狠甩到離清禾最遠的長廊另一邊,接著撞破五人環抱的沉香木柱,悶頭栽進湖中。
啊這。
清禾憐憫地搖頭。
柳氏和他應該在這方面挺有共同語言的。
旁人怒聲道:“妖女,你做了什麼!”
這都能怪她?
清禾無辜道:“有一說一,是他先動的手,我真沒還手。”
質問者怒聲:“沒還手?王二被你打落水中,生死不知,你還道未曾出手攻擊?”
但事情說來確實奇怪。
壯漢诨名王二,修為算不得頂尖,卻也是出竅期的體修,乃是海氏十分得力的爪牙,怎麼就被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信手丟出去了?
北荒部洲何時出了這麼位少年天才?
他們還不知道清禾之前的豐功偉績。
北荒各族信息傳遞速度,顯然沒有神靈瞬移的速度快。
清禾昨日才毀了最北邊的谷聖秘境,廢了諸多大族繼承人,然而區區一夜過去,這條驚人新聞盡管已掀起軒然大波,卻還未完全波及到最南邊的水遺島。
Advertisement
否則這幫人面對傳聞中“身形纖細,喜著春衫,鬢發棲有金鳳嗎,能引動天雷”的貌美少女時,絕不會如此放肆隨意。
不過清禾也沒有自己如今乃是震動半個北荒的大惡人自覺。
她接觸外人不多,而且仍以守法公民自居,此時一被人虎視眈眈地圍住,難免覺得心煩頭痛。
“那是我的護身法寶。”她語氣也冷下來,“倘若他不那麼惡毒地對我下重手,也不會被反彈。”
“朱兄……”就在此時,那王二自水中爬出來,旁人搭把手,又灌下三粒回春丹,總算叫那面色比死人還蒼白的王二回上口氣。
而他一口氣剛上來,便急急對著那質問清禾的人怨恨說道:“這小妖女下手極為狠毒,我奇經八脈,至少斷了三條!”
嘶。
周圍人齊齊吸了口冷氣。
奇經八脈乃是靈力運轉的主要經脈,斷了三條,那修為短時間內少說廢一半。而長遠來看,能否痊愈如初,更是未知。
也難怪這王二如此失態。
這少女根本是一出手,就幾乎廢了他的根骨。
清禾隻盯著那朱姓修士:“我是揭榜前來為海小姐醫治的醫修,若你們嘴巴再這麼不幹不淨的,不如與我同往家主面前說個分明。”
朱榮外表三十有餘,正值壯年,颌下蓄著絡腮胡,但打理得十分整潔,看起來頗為沉穩。
實際上,他也確實與其他海氏修行弟子、打手爪牙不同。他是海青明正經拜下的門客,在海氏修士中聲望很高。
當年在修真界,亦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
所以他沒急著動手,反而伸手輕輕壓下。
說來奇怪,在他這番示意後,周圍的嘈雜聲確實弱了不少,隻是紛紛怒視著清禾。
“醫修?”朱榮平靜道,“那姑娘可否為在下解釋一番,為何方才晴空落下霹靂?”
清禾說道:“天降雷霆不是很正常麼?指不定便是老天爺瞧他罪孽纏身,於是降下天罰呢?”
“天罰?”朱榮微微一笑,“姑娘說笑了,勿要拿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搪塞。”
北荒乃是無神之土,水遺島對此認知尤其深切。
若天罰真的存在,海氏那幾位早該被天打雷劈了,現在不還活得好好的?
“我的解釋便是這些。”清禾說道,“第一,他不分青紅皂白攻擊我,那得到什麼回擊,都是理所當然的。”
“第二,天理昭昭,自己犯了什麼因,便自己擔著什麼果。”
朱榮微笑道:“若在我聽來,你這兩句都是敷衍之語呢?”
清禾想了想,露出同情表情:“那我隻能說,我確實不建議你挑戰我的護身法寶威力。”
“這小妖女說話委實囂張!”
“哪裡來的荒野村婦,說話如此粗魯!”
但朱榮卻沒生氣。
他仍然平靜地看著清禾,不緊不慢道:“聽姑娘的語氣,似是篤信天理的遺民?”
如今認為上天仍然存在,天理昭彰的人,已是公認的遺民老古董。
“你欲如何?”
“在下此前遊歷天下時,也與幾名類似姑娘之人接觸過,大略能夠理解你們的想法。”朱榮露出微笑,“因此我想,既然你我各執一詞,不如請示天道,給出確切答案。”
清禾:?
她聽錯了麼?
還是說,他們理解的天道和她理解的天道不是一個東西?
不然怎麼聽,這些人都是在急吼吼地給她送菜啊。
見她面露真切疑惑,朱榮笑容愈發加深。
“姑娘莫慌,隻是些小把戲罷了,不過在驗證人心謊言上,一直頗有成效。”
“你說說。”
朱榮雙手展開,從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塊沙盤,倒是不大,長僅二尺,寬約三尺,其上銀沙宛若星光碎屑,粒粒閃爍著柔和光芒,令人感受到滌蕩人心的清淨感。
沙盤旁邊搭配一根玉筆,卻並無狼毫之類的筆頭,隻是禿禿的一截。
“此物為扶乩盤,在下也是機緣巧合下得來。”朱榮說道,“品質接近地級,是不可多得的測謊秘寶。”
天地玄黃,天級是仙人遺留法寶級別,因此地級已算人間難覓級別。
從旁邊議論清禾能聽出,這枚沙盤屬於朱榮立身級別的法寶,平時很少祭出示人。
今日偏偏對她拿出來,那原因隻能是——
“它有諸多神通,其中之一便是,若寫出與事實相悖的回答,便會身死道消,除非滿足另一方提出的任意要求——此為絕對束縛,即使是化神期修士,也不免喪命,合道期修士,也須得低眉。”
差不多是個百科全書考察。
彼此互相以刁鑽問題刁難,誰先答不上來誰就輸。
而在這場比試中,定然是率先發問者更有優勢。
——朱榮是主人,因此隻要不是渡劫期修士,在優先權上都無法越過他。
聽到這裡,清禾就知道朱榮為何特意拿出扶乩盤了。
這是盯上了她手腕神靈所贈的玉镯。
“但我為何要同意?我是醫修,並非罪人,注意你的語氣。”
“我為海條軍護領,有搜查緝捕職權,至少在北荒——你無權拒絕我的調查。”
“因此,契約成立。”
隨著他的言語,清禾確實感受到,自己的氣數冥冥之中被什麼東西,與那玉盤牽引到了一起。
這扶乩盤的判定竟如此霸道,根本不給人回絕機會?
難怪能成為立身法寶……
見清禾表情略有變化,朱榮不由面露微笑。
他沒有說的是,隨著他的煉化,扶乩盤漸漸與他越發融洽,如今他偶爾甚至能夠篡改他人回答,再不濟,也不會叫自己回答錯誤。
這樣一遍遍試下去,總有一次篡改答案能夠成功,所以無論對方如何作答,最後獲勝的人都必將是他。
於此玉盤之上,他可謂戰無不勝。
等最後奪了這小妖女的法寶,再隨意尋個由頭將她處死便是。
想來妖女又如何能治好大小姐的病呢?
死便死了。
“行。”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少女竟也一口答應。
“行。”
甚至看他的目光頗為憐憫。
朱榮:嗯?
她在憐憫什麼?
朱榮的扶乩鬥法素來人氣極高,眾人時不時就能從中了解極為生僻之事。
“你問吧。”清禾心態坦然。
朱榮問:“你可知,北荒部洲共有多少座山峰?”
這個問題答案朱榮也不知道具體數字,但沒關系,扶乩盤知道。
而即使清禾答出正確答案,他也能修改成錯的。
清禾不假思索地在扶乩盤上寫出答案:“四千三百二十一座。”
錯!
這數據實在過於離譜,朱榮看過家主公文,依稀記得最多兩千,這四千的數字,不用問扶乩盤他也知道定然是錯的。
然而……
奇怪的是,玉盤一點反應都沒有。
清禾好奇地用玉筆劃拉兩下:“你這沙盤怎麼沒反應的?我回答對了麼?”
朱榮:???
她答錯了,扶乩你倒是咒她啊!!
見堂堂地級法寶被如此褻玩也沒點脾氣,朱榮疑竇頓生,莫非這玉盤還沒睡醒?
“你且等等。”
朱榮捏出法訣,與扶乩盤神識相連,乃是要它顯出正確答案。
他喝問:“北荒部洲,究竟有多少山峰?”
周圍人紛紛探頭來看,他們也挺好奇自己所住部洲究竟有多少山。
這種事情由於諸多秘境靈脈存在,人工素來算不準,唯有類似的高品法寶,才能得知一二。
隻見玉盤上,倒伏的玉筆漸漸直立起來,在銀沙上緩緩書寫數字——
【兩——】
就在此時,一陣清風吹過,將玉盤上剛起了個頭的回答吹得無影無蹤,接著玉筆上下揮毫,留下蒼勁有力的筆跡後,吧唧躺倒。
朱榮失聲道:“四千三百二十一?!”
這個數字是在嘲諷他的智商嗎。
“其實我胡說八道的。”清禾撓撓臉,“可能有點對不住北荒百姓了。”
自此刻起,北荒的廣袤凍原上怕是得平添近兩千的山,也不知會是何體驗。
朱榮猛得抬眼,死死盯著清禾:“你究竟是何人?”
“少岔開話題。”但清禾卻懶得回答他,隻想出個問題刁難他。
“你認為,此時可有天道?”
此話一出,周圍霎時寂靜無聲。
仿佛天地間的動靜,皆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攫取壓迫。
玄武遺咒。
朱榮瞬間意識到,什麼東西被觸發了。
天道並非禁忌詞,但同樣會引來仙人化身的注視,此刻若一個答不好,怕是要立刻暴斃。
這狠毒妖女倒是頗為狡猾,竟想到用這個忌諱殺死他!
朱榮瞪她一眼,隨後極其虔誠,極其謹慎地拿起玉筆,在扶乩盤上寫下答案。
仙人們勿要怪我,一切皆為這妖女胡言亂語,與我無關。
他端端正正,工工整整的寫下一個否。
然而!
那股壓迫感還是被牽動,竟是化作重重雷霆,從天而降,瞬間將他劈個外焦裡嫩。
原來方才引來的注視並非仙人,而是——
清禾攤開手,無辜道。
“看吧,我都說了。”
“雷霆從天而降,不是很正常的事麼?”
“作為代價。”
清禾將那裝死不敢動彈的玉盤收入芥子袋,隨後指尖虛虛地在朱榮身上比劃。
“要什麼呢……”
最後停在了對應他嘴巴的位置。
她微微一笑。
“就要你這口蜜腹劍的舌頭吧。”
自即日起,他的舌頭每說一次謊言,便會感到雷霆灌腦般的折磨,以示懲戒。
每說一次實話,則是雷霆加身,以示嘉獎。
而若日日沉默……那就隔三差五來次電刑,警示他時刻反省自身,有無說謊。
所為玩弄真實,視天理若無物者,亦需在漫長餘生中,日日反思自己可有違背天理。
嗯,這是她仔細思索後,想到的絕妙處罰,不過單憑她自己想完美達成還有點困難,因此需要和祓神報備一下。
“祓神大人,您說這麼想,夠有創意麼?”
擔心祓神拒絕,叫場面尬住,清禾便繞了個彎子,決定婉轉說服神靈。
“尚可。”
神靈給出自己一貫的矜持保守態度。
對於清禾的想法,他予以通過支持。
清禾立時心滿意足,自主翻譯:不否定就是絕妙!
“但。”
神靈淡淡開口:“下次有話直說。”
層層長廊廳堂之後,海氏明堂。
海氏當代掌權者,家主海青明此刻正在書案前仔細閱讀一封密函,忽聽窗外傳來陣陣風雷聲,不由奇怪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