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習習涼風一吹,頭隱隱痛起來,他走出密林,月色皎潔明亮如當初,仿佛隻要他從那塊大石頭上一躍而下,就能看到站在底下微笑著等他的那個人。
跳下去踩穩,原楚聿懷裡的洋桔梗和白百合妸娜顫蕩,包裹著花束的棉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向母親的墓前走去。
握在手心的手機隨著步伐輕輕擺動,照在前方的光飄忽搖晃,不知道往哪裡在照明。
稀薄的光束掃過前方。
他忽然就停下了腳步,被紛雜世事擠壓的大腦像是猛地被抽了真空一樣斷了線。
不遠處,他母親的墓前,放滿了成團錦簇的鮮花,幾乎將整條過道都佔滿了。
除了白色的馬蹄蓮、茉莉和白玫瑰以外,圍在中間的是大片大片猩紅的血色康乃馨,夾層黃色的大麗菊雜著赭紅的冬青,像是晚霞一樣一路燒到了盡頭。
原楚聿隔著這十米不到的距離,一動不動地在原地佇立了好久。
紅色康乃馨的中心夾著一張卡片,這樣的距離讓他看不清上面寫著什麼,他心跳如鼓,慢慢提起腳步往前走,一直走到鞋尖碰到了馬蹄蓮的葉片才停下來。
是一張加大版的賀卡,應該是讓花店代寫的,而代寫的人有些粗心,把備注也一同寫了上去:
“倒數第三排右手數起第五個,千萬不要送錯地方了。”
他笑了一下,聲音很輕,像是嫋嫋散開的霧氣一般。
沒有賀卡,他也知道這是出自誰的手筆。
往下,賀卡上隻有七個字:
【從此鮮花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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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楚聿捏著這張賀卡,怔怔地出了神。
“晚上去公墓又有什麼關系呢?因為是媽媽,所以公墓也不可怕了。”
“她隻是想逃走,逃到更遠的地方,用劇烈的方式割斷與日常生活的聯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①
在楚關遷意外離世後,從早到晚熙熙攘攘的人流,嬉笑啼哭的竊竊之聲,漫山遍野的精致花圈,所有比活著時還要熱鬧的靡靡景、物、人構建出了混亂的秩序。
他不知道自己算是那種秩序中的跟隨者還是主導者,隻知道從陵園出來時,深呼吸的那口空氣少了濁物。
他想,這樣的好日子,他應該來送一束花。
這裡比喪禮堂門口更值得鮮花。
隻是他沒想到,有個人先一步在墓前送了大片的鮮花。
更甚,不是全白的祭奠花,而是血一樣濃烈的紅色,是火焰一樣炙熱的紅色,帶著拍手叫好的吶喊和掌聲,帶著肆意灑脫的大路朝前看的寄託。
這世上,隻有一個人……
隻有一個人。
再也忍受不了了,那些出自理性考量做出來的所有克己守禮的行為在此刻被潮水一樣洶湧的情緒擊潰。
他熟練地輸入那串甚至不敢存在手機通訊錄裡的號碼,撥過去。
他在這兩個月裡安靜地等在角落裡等待她偶爾的垂憐,知道她辛苦且忙所以除了工作以外半句廢話都沒有打擾,實在難捱時點開那些語音,像是窮困潦倒的吝嗇鬼每日在擦拭那僅有的一塊金幣,又或者過分擠壓工作,在晚上抽出時間飛往G市,隻為像一塊見不得太陽的苔藓一樣悄悄去瞧她一眼。
夜幕給了人遮擋秘密的幕布,也給人夢境般的幻覺,她從公司結束工作通常都很晚了,而剛好,他也像是午夜零點的辛度瑞拉一樣能在這段時間裡短暫地收獲世上最鮮活甜蜜的美好。
他知道她住在哪裡,但一次都沒有上去過;他知道她前幾次抽空回來過,但因為停留的時間實在太短,分不到他身上。
這些或主動或被動的克制的舉動每增加一分一毫,都像在一座被蟻蟲蛀爛的堤壩上聚水,到了臨界點隻會迎來更慘烈的潰敗。
想聽到她的聲音,想見到她,想擁抱,想——
鈴聲忽然在遠處飄渺響起。
因為隔著距離,那霧裡看花一樣的音色灌入耳朵裡時,原楚聿甚至以為這是他頭孢配酒出了什麼問題。
他緩慢地抬起臉,稍眯起眼向著聲源方向眺望過去。
那塊大石頭上,夢裡的人居然就真的這樣出現在朦朧月色下。
他手中拿著的那束鮮花“啪嗒”一下落在地上,手機依然舉在耳邊,那條手臂像是僵硬的雕塑一樣不受控制。
他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死死地盯著她。
林琅意將手中的手機調轉了個面,把響鈴時亮起的屏幕轉向他,像是應援似的笑眯眯地衝他搖了搖。
他依舊跟老僧入定般寂然不動。
兩人遙遙相對著。
林琅意見他不動,往前走了兩步,蹲下身,伸出一條腿往下踩了踩,踩實後避開積水處跳了下來。
跳下來時發出了清脆的“啪”的一聲。
他似被這點聲音擊醒,睫毛一顫,往前淺淺邁了一步。
跨出第一步仿佛打開了什麼開關,他開始一點點向她走來,眼裡根本沒看路,隻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像是怕一不留神她就如一陣煙一樣消失了。
他越走越快,途徑路上不小心踩到了在崎嶇不平的石子,腳踝一別,整個人劇烈搖晃了一下。
林琅意被嚇了一跳:“喂!”
他腳步不停,到最後迎著她大步跑過來,敞開的西裝外套被風吹著往後微微揚起,幾秒間奔跑到她面前。
林琅意那句“好久不見”還沒來得及出口,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重心往前栽,像是沒剎住車一樣帶著她往後退了兩步才停下。
鼻腔湧入熟悉的香薰氣息,林琅意連同自己左右兩條胳膊都被他緊緊環住,他將她越鎖越緊,幾乎要勒進胸腔處,一起貼在他那顆激烈跳動的心上。
他將下颌貼在她發間,稍頓,又覺得這樣還不夠,收緊了手臂,俯身將臉埋在她肩窩處。
林琅意頓了好久,才抬起手臂回抱住了他。
夜晚靜謐平和。
看,她就說她特別擅長送禮吧。
……
原楚聿擁抱的時間太久,林琅意等到自己小腿都有些發麻,才推了推他的腦袋示意他起來。
“我要去拿點衣服,”她說,“來得急,都沒帶什麼東西。”
他抬起頭看她一眼,一句話不說,直接帶她回到了定浦小區。
上電梯時,她往對面看,發現16層的燈亮著,也許是程砚靳還住在那裡,才看了兩眼,身後的人又纏上來,摟住她的腰,想把她轉過身去別看別人。
“你們是不是要分開了?”他低聲問了一句。
“嗯。”
攬住她的手臂動了動,他貼過來,在電梯快到站的時候居然打小報告:“程砚靳對外沒表過態,先前你在G市一去不回的時候——”
說到一去不回還加重了語氣。
“封從凝來小區看過,問程砚靳什麼情況,他說你每周都回來,有空也來,你們倆之間一點問題都沒有。”
林琅意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之前”,心想前兩天跟程砚靳把話說清楚了,估計現在才終於上道。
“诶,那封從凝來小區你怎麼知道?”她忽覺不對。
他看她一眼,鴉羽般的睫毛掩下來:“我現在每天都住在這裡。”
這句話的含義在林琅意進屋後,產生了相當直觀清晰的認識。
房子裡的一切都非常正常,正常得讓人瞠目結舌。
隻要一腳踏進這裡,第一眼就能辨認出這是一對年輕情侶的房子,無論是什麼物品都是成套的雙人份,並且從擺設來看,仿佛女主人每天都會回家並在這裡正常地度過每一天。
黑蝶貝也遷移到了這裡,一進門就蹲守在門口喵喵叫,看到她回來還會繞著她的腳轉幾圈,用鼻子嗅嗅,再用身體去蹭她。
林琅意抱起小貓,再一次環顧四周。
玄關處的女士拖鞋是放在鞋櫃最方便拿取的外層;桌子上她的水杯就放在可直飲淨水器旁,就好像早晨匆匆出門前喝完了水順手放在一旁;浴室裡她的毛巾和牙刷甚至已經換過,原楚聿總是很嚴格地把控著兩個月一換的標準;陽臺上,她的幾件天轉涼後馬上可以穿外套還晾曬著,就好像她真的住在這裡,到處都是她的痕跡。
林琅意每逛過一個地方,就扭回頭默默地睨他一眼,意味深長。
原楚聿也沒說什麼,臉上更沒什麼赧然抱歉的意思,有一種神仙大帝來了這也是正確的理所應當的信念感。
直到最後打開臥室的門,他的表情才有細微的裂痕。
林琅意目瞪口呆地看著已經更換了稍厚的床品上,兩個枕頭齊整並排放著,以前她睡過的那一邊,上面放了幾件衣服。
都是夏季的薄衣服,她常穿的幾件襯衫或T恤,還有她留宿幾晚時反復穿的一件睡衣。
她抬起手指了指,腦袋轉過去瞅著他,見他目光幽靜,斟酌了半天才像是被他完全帶偏了思路一樣小心問:“是不是拿錯了,天冷了,你要裝,也該拿厚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