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些衣服都是託師傅放在劇團裡的,之前有兩件帶回家,一不小心被我爸看到了,剪爛了,隻能丟掉了。”
他對著鏡子左右張望檢視,將眼尾畫出嫵媚上挑的鉤子:“琅意姐,那次你想錄像但沒有機會,今天你還錄嗎?”
他對於對鏡貼花黃這事爐火純青,因為臉上沒上妝完全更壓縮了時間,到最後隻需直接在單薄的夏天衣服上套上戲服:
“但是我今天妝化得不好,我臉上被劃了一道,隻能化半張臉……可能沒有那麼好看。”
他衝著對面微微側過身,腰肢往下軟,兩條長長的水袖韻味十足地交疊,梨花帶雨地朝著她偏過頭,蘭花指一捻,疊皓腕的水袖一抽一揚,如水動人。
沒有樂器,沒有伴奏,也沒有打光,零點後的電梯也沒有人再上下使用,他一個人在狹窄逼仄的電梯裡吟唱起舞,連甩出去的袖子都沒法打直。
就好像他這一輩子都在角落裡窺視他人,都在舞臺底下看別人翩翩起舞一樣。
林琅意抓了把頭發,暗罵自己真是心腸太好了,衝著手機說:“池疏,你現在自己打電話去自首。臉,也可以治的,現在醫美和醫療技術這麼發達,沒必要——”
警笛聲劃破空氣,越來越近,她聽到了,電話那頭的他自然也聽到了。
他開始轉圈,頭上的珠翠搖搖晃晃,氣息卻綿長安定,半點沒有被打擾。
他唱:“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①
“他曲未終,我意轉濃。”①
“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裡程。”①
林琅意手裡的電話沒掛,換了鞋子往外走。
警察快到了,這個時候再去對面才比較安全。
可她才剛打開門,書房裡的程砚靳猛地打開了門蹿出來,手裡還提著解剖完全的監聽定位器和全部撿起來收納好的珍珠,吆喝:“林琅意,我收拾好了,這東西我全部拆開了,我們去報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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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話畢,看到她一副要出門的架勢,愣了一下:“你去哪?”
林琅意:“……去報警啊。”
她甩不掉程砚靳這隻走到哪跟到哪的狗,也顧不上再跟他掰扯,快速下電梯穿過地下停車場,按下對面電梯。
這一趟行程和動作流暢熟練,程砚靳頻頻往她身上覷了幾眼。
電梯往下降,打開後就會是盛裝打扮的池疏,林琅意橫了下手臂攔住程砚靳,讓他往後退幾步。
他像是亟待出欄的骡子一樣,被她壓著往後退,不明所以:“你幹嘛啊?”
“你記得我說的話吧?”林琅意目光還釘在不停變幻數字的顯示屏上,提醒,“別動手打架。”
“怎麼會呢?!”程砚靳其實根本不知道林琅意為什麼要大半夜來這裡,他就像是跟靠譜的朋友出來旅遊,自己一點腦子都不用帶,隻需要跟著會做攻略的朋友走就行了。
程砚靳“啪啪”拍著胸膛保證:“真是的,我又不是那種隨便動手的人。”
話音剛落,電梯到一層,“叮”的一下打開。
裡面的光斜著傾瀉到地上,空氣中還有特殊的香氣,像是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隨意飄散。
程砚靳鼻子一動,將視線投過來。
池疏側對著人,受傷的那面臉靠向另一邊,不讓人瞧見。
“你他——”程砚靳立刻上頭,小腿一蹬作勢要衝上去。
林琅意一把抓住這隻管教不住的狂吠的狗,冷靜道:“警察到了。”
池疏連眼睛都沒眨,隻保持著戲曲落幕後的揖禮。
“我沒錄像。”林琅意說,“我覺得沒有那次在後臺的時候好聽,服化道也不滿意。”
他小幅度地點了點頭,矜持婉約:“我現在有點後悔沒在之前的日子裡給姐姐你表演了……其實我在模仿邊述的時候,隻要想起自己現在這一身,就知道自卑這兩個字怎麼寫了。”
“我有點不敢。”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惱的模樣,“反而是現在臉毀了,你也知道我的真面目了,反而什麼顧慮都沒有了。”
“隻是可惜這一次比不上任何一次彩排演練。”他遺憾地微微垂下頭,那身戲服穿在他身上更顯他身量纖薄,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碎冰。
程砚靳一直繃緊著肌肉,人微微往前傾,看樣子恨不得撕碎了他。
林琅意的手機響起來,是110打來的,她將手機遞給程砚靳轉移他的注意力:“警察可能不知道在哪,你給他們指個路。”
他勉強接過來,話在對手機那頭說,眼睛卻警惕地一刻沒有離開過池疏。
“如果你是對這件事感到遺憾,那不必了。”林琅意豎起手指往程砚靳耳邊的手機一指,“那次後臺的錄像我作為無關人等不能錄,但是參加彩排的大一新生有錄,就是那個彈月琴的。”
林琅意說:“結束後我就問她拷貝來了。”
池疏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眼周一圈都抹上了桃花色,迤逦非常,所以眼淚流下來時那紅通通的眼眶像是用朱筆勾勒了一圈眼線似的,更像是噙著淚的戲子。
那張半面妝的臉,一半清秀楚楚,雌雄難辨,另一半卻沒有半點脂粉,甚至在眼下還有沒有擦幹淨的血跡,那塊皺巴巴的止血敷貼猙獰在臉上,像是一半美人一半惡鬼相的旋轉燈籠。
他依舊將視線落在腳尖處,像是羞赧不敢看人的大家閨秀,也像是還陷入在戲服所賦予的角色中走不出來。
池疏木愣地看著地面,喃喃道:“那太好了……”
“我還是會起訴你的,請最好的律師,你該坐幾年牢,我不會讓你少一天。”林琅意抱起手臂,“一碼歸一碼。”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不遠處警車開進來了,程砚靳倒退著往後走了兩步,身體後仰眺望兩眼,立刻高舉起手揮了揮,迫不及待:“這裡。”
“治好你的臉。”林琅意上下打量池疏兩眼,“既然你讀過戲曲,就會知道在還留有好印象的時候就此別過才是故事,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這樣的話,我以後聽那段錄像,記起來的隻有最初的你,後面的一切,隻要你別再在我面前晃,我就當記不清了。”
池疏依舊輕輕地“嗯”了一聲,他的眼淚掉得更急了,大顆大顆,滾圓地往下流,在妝粉上擦出淡淡的痕跡。
他抬起手,不聲不響地用長長的袖子將受傷的側臉擋住。
“警察要錄口供的。”程砚靳的眉頭緊得能夾死一隻蟲子,“我去吧,你先回家休息。”
林琅意收回眼神,點頭:“你叫律師了?”
他抬了抬手上已經拆得七零八落的泰姬陵:“當然,我像是能放過他的人?”
林琅意比了個“ok”的手勢。
警察短暫地確認了下身份信息,將池疏和程砚靳都帶走。
直到車轉過彎看不見林琅意了,程砚靳才從車窗外放心不下地收回目光。
他往邊上瞄去一眼,看到池疏最後給林琅意發了個什麼信息,頓時火起。
“你發什麼呢?我現在就讓林琅意拉黑你!”
池疏嘴上報了一串亂碼,抬手捋了下鬢邊的鬢花:“我記錄的跟琅意姐的回憶錄,你要看的話,記得關注我賬號,隻對粉絲可見的。”
“誰要看那種東西?!”程砚靳冷笑連連,記著林琅意如緊箍咒般“別打架”的三字箴言,忍住了沒揪住池疏的長辮子給他來兩巴掌。
車開出小半程,車廂內靜得落針可聞,程砚靳歷來記性不好,讀書的時候背課文也要背半天,但那串亂碼不知道怎麼的就是那麼好記,刻字般烙在他的腦門上。
他偷偷地掏出手機,做賊心虛一般快速輸入,搜索,點擊,關注。
什麼狗屁還要關注才能看,等他看完就取消關注!
豎起耳朵聽動靜的時候難免動作有些慌亂,他手指一滑,不知道滑到了哪一天哪一條,連忙止住定睛一瞧:
【夢裡又回到後臺的那一次了,穿著戲服,畫好了妝,隻有我一個演員,也隻有她一個觀眾。她在下面鼓掌,討賞的時候我正跪在她面前,()起了。】
【她看到了,戲服沒有遮住,確實有些太冒犯了,她直接甩了我一巴掌,好痛,可是我更石更了。】
“咚”的一聲悶響,警察迅速回頭,看到程砚靳從後方按住池疏的脖子將人往下壓,另一隻手緊握成拳,往人腹部就是一拳。
“诶诶诶!誰敢再鬧?!這裡是警車,腦子給我拎清點!”
池疏的戲服被揪得皺皺巴巴,他扭過頭看向程砚靳,毫不在意此刻受傷的那面難看的臉暴露在外。
反正隻要林琅意沒看見,世界上其他人都看見也無所謂。
“你生氣啊?”他笑起來的時候陰湿詭異,刻意放輕的聲線聽起來更讓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對我生什麼氣?我對你而言又沒有什麼威脅,有這時間,你衝原楚聿去發啊。”
程砚靳抬起來的拳頭就那樣定在空中,好似被人按下了暫停鍵。
這是第二次聽見類似的話了。
上一次,是邊述。
“你猜我為什麼在對面那棟樓啊……”池疏頭上的頂花因為程砚靳粗魯的對待而歪歪扭扭,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來了。
他扶也不扶,剩下的那句話幾乎用氣聲在說:
“定位器明明在你們這棟樓,你說我為什麼要去對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