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得分啦。”程菲笑眯眯地說,“小趙主任有所不知,周總雖然長了嘴巴,但是天生不愛說話,這樣時間久了口腔肌肉會退化的。多吃口香糖,幫他的口肌運動一下。”
周清南:“……”
趙逸文:“……”
趙逸文本來隻是想闲聊,哪料到會得到這麼一番陰陽怪氣的回答,頓時冷汗涔涔,幹笑著呵呵兩聲,“程助理還挺幽默。”
周清南頓了下,扭過頭再次看向程菲,舌尖刮了下嘴裡的槽牙,微眯眼,眸光晦澀不明。
程菲口頭佔著了便宜,出了點氣,不爽的心情稍微紓解幾分,唇畔也情不自禁地勾了勾。
見車窗外晴空萬裡浮雲翻湧,風景相當不錯,索性直接把車窗落下小半,拿手機拍起沿途的山川美景。
周清南繼續直勾勾地盯著她。
白楊村地處偏遠山區,沒有直達的高速公路,公務車在高速匝道下車後途經一座小鎮,現在已經上了國道。
車速很快,山風獵獵刮,從半開的車窗外灌進來,將姑娘一頭烏黑濃密的卷發吹得肆意飛舞。
灰綠色險峻山脈,與不斷變化的浮光流雲,都淪為陪襯的背景。她唇畔淺含一抹笑,沐浴在光裡,仿佛一株盛開在蒼茫山野間的向日葵,渾身都是蓬勃又熱烈的生命力。
那樣的美好,那樣的璀璨,那樣的遙不可及。
那一刻,周清南的理智幾度想命令他收回視線,他卻半寸也移不開眼。
也是在短暫的幾秒之間,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無論是當年桐樹巷的幼時初見,還是經年以後重逢的現在,從始至終,程菲永遠都是那輪渾身是光的太陽。
而他也沒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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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終渾身泥濘,站在光明的對立面,於黑暗中遙望她萬丈華光。
可望,不可即。
周清南注視著身旁的姑娘,眸色愈發沉,十指在暗處不動聲色地收攏,轉念之間,竟又忽然生出一絲靈感。
那幅凌晨的兩小時裡,他反復描摹修改都無法滿意的畫,終於有了靈感。
那畫裡,是他幻想中程菲穿婚紗的樣子。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驅車跋山涉水,上午十點多,考察團的車隊終於到達白楊村。
一個位於雲南大山深處的村莊。
程菲的頂頭BOSS徐霞曼是個心懷大愛的人,早在徐霞曼大學時期,她便開始投身公益事業,關注國家的扶貧工作,後來進入濱港電視臺工作後,她也策劃了很多以慈善為主題的欄目,在業內反響頗佳。
《那片山那些人》欄目選取邊境蘭貴縣為大背景,準備挑選數個貧困家庭,深入取材,以紀實手法將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真實生活展現出來,同時在每期欄目中插入當地各類特產的介紹和宣傳,通過電視節目的傳播,將這個貧困縣推向全國,擴大影響力,吸引更多商企入駐投資。
相較蘭貴縣的其他轄村而言,白楊村已經算是縣裡稍微富裕點的村落,考察第一站選在這裡,張書記等人共有兩層考量。
一是考慮到電視臺的考察團成員都是大城市來的,其中還有出身顯赫的豪門公子哥。張書記等人此前都沒和考察團接觸過,也摸不準這些城裡人的脾性,如果一來就把蘭貴最窮困潦倒的一面展現出來,他們怕引起考察團的反感。
二是白楊村近年來通過電商渠道,已經走在了脫貧致富的前列,張建良也想用白楊村當例子,告訴這些濱港來的大老板,他們蘭貴縣不是扶不起的阿鬥,不會讓流進來的真金白銀打水漂,未來可期。
村裡的大路還沒修好,汽車開不進去,到村口時,車隊便靠邊停下,眾人紛紛下車,步行前往最終目的地。
好些村民聽見汽車的聲音,都圍了過來,一個個好奇地抻長脖子打望。
“欸?這不是小趙主任嘛。”
一個穿花短袖的年輕女人詫異地睜大眼,懷裡的孩子咬著根狗尾草忽然哇哇哭起來,她有點心煩,一邊耐著性子抱著娃晃,一邊說,“這麼多人,要整哪樣(幹什麼)啊?”
“好像是什麼電視臺的記者。”回話的是個五十幾歲的老阿姨,她膚色黝黑結實粗壯,往嘴裡丟了顆炒胡豆,一副好牙口把豆子嚼得嘎嘣響,“之前我聽小趙主任說過,要來我們這兒選一些家庭,錄節目。”
“電視臺的啊?那才是撿豁皮(撿到便宜了)。”女人二十幾年來從沒離開過這個村子,一聽這行人是電視臺的,新奇得很,一雙眼睛直發光,“選什麼家庭錄節目?給錢不?”
老阿姨說:“估計要給哦。肯定是選岑狗娃那種家庭,媽老漢兒都死完了,剩個家婆還是個拖油瓶。”
女人聽完嘆了口氣,拿手拍拍娃的背,唏噓道:“狗娃確實造孽。”
最近蘭貴的天氣還算好,下完雨立馬就出大太陽,鄉間小路上全是幹到皴裂的泥巴,並不難走。
一行人踏著步子往前面行進,步行大約十來分鍾,終於看見一間火磚砌成的房子,屋頂的瓦片破敗失修,孤獨伶仃坐落在幾條泥土路的交匯處,看上去孤單又可憐。
程菲頂著烈日抬頭望,眯了眯眼睛,老遠便瞧見一道瘦小的身影坐在火磚房的小院裡,不知在幹什麼。
“狗娃!”小趙主任笑著招呼了句。
聽見這道嗓門兒,火磚房前的瘦弱小少年這才抬起頭來。
“狗娃,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考察團。”
趙逸文和小少年的關系顯然還不錯,進了院子,他直接就走上去摸了摸小少年的頭,笑容溫和,“這些哥哥姐姐想把你每天的生活記錄一下。”
程菲就走前趙逸文身後,近到跟前,她視線下意識在小少年身上打量。
小少年看起來還不滿十歲,幹瘦而黝黑,大概是因為他太瘦臉盤子又小,五官的佔比在整張臉上稍顯失調,尤其一雙眼睛,出離地大,此刻正以一種局促而怯懦的目光望著程菲他們。
“傻愣著幹什麼。”趙逸文輕輕拍了下小少年的肩膀,輕聲提醒,“說哥哥姐姐好呀。”
被喚作岑狗娃的小少年回過神,腦袋低下去,很小聲地說了句:“哥哥姐姐好。”
趙逸文怕程菲等人對狗娃印象不好,趕緊笑著解釋:“這孩子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多人,估計是緊張,他平時很懂禮貌的。”
程菲點了下頭,目光掃過腳下堆了一地的綠色藤草和生鏽的鈍铡刀,這才反應過來小少年剛才在切豬草。
“你好狗娃。”程菲蹲下身子,聲音輕而柔,帶著點困惑地說,“我看你家好像也沒養豬,你切這麼多豬草幹什麼呀?”
小少年頭還是埋得低低的,用左手摳著右手的倒繭,十根手指髒兮兮的,指甲縫裡全是藤草殘留的綠色汁水。
他用極細小的音量道:“我幫四嬢弄的。多弄點兒,晚上可以克她屋頭吃飯。”
見程菲目露惑色,趙逸文便低聲道:“就是隔壁的鄰居。”
程菲之後又跟狗娃聊了會兒。
得知,“狗娃”隻是這個小少年的乳名,他全名叫岑天天,實際年齡也並不是程菲以為的八九歲,而是十三,隻是因為家裡條件太過艱苦,每天食不果腹,嚴重營養不良,所以看上去才比同齡人矮小。
考察團一行人帶來了不少慰問品,簡單向岑天天了解了一下他的近況後,又一起進了裡屋,看望岑天天偏癱在床的外婆。
張書記等人和外婆聊了起來。
程菲在旁邊認真地聽,半途手機鈴響,見是徐霞曼打來的電話,便隻身一人走出去,到院子裡接。
跟徐總說完目前的情況,程菲將電話掛斷,轉身正準備進屋,忽然聽見一陣人聲傳來。
她眸光微閃,壓輕步子走到磚房的牆角,悄然探出半顆腦袋。
隻見前院荒廢的雞圈旁站著兩道人影,一高一矮,是一個冷峻頹痞的男人和一個瘦小無依的少年。
男人斜靠著石欄圍牆,站姿懶散,用很隨意地口吻問少年:“看你作業本上的算數題做得還不錯,幾年級輟學的?”
少年很怕他,眼神不敢對視,彎著腰拿一個大竹笤帚掃地,小聲說:“四年級之後就沒上了,得照顧外婆。”
男人抬了抬下巴:“屋裡那些人怎麼說。”
少年哽了下,悶聲悶氣地大:“村裡知道我家困難,每個月除了低保之外還會給額外300塊錢的補助。可是這些錢,不夠請個護工。”
話音落地後,男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數秒後,他拿出一張名片,給少年遞過去。
少年愣了下,遲疑片刻,終於鼓起勇氣第一次抬起頭,望向眼前這個西裝筆挺的城裡大老板。
男人臉色很平淡,腕骨揚了下。
少年不敢違逆這個大人物,自卑自己手太髒,他使勁在衣服上把手蹭了好幾下,才抬起手接過那張幹淨不染纖塵的名片。
“小子。”男人語氣平靜,“知不知道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麼?”
小少年思考了下,點頭:“知道,張書記和小趙主任都跟我說過,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我最重要的任務是念書。”
“是好好活著。”
“……”岑天天怔住。
“開局的牌是天給的,命中注定。”周清南半眯眼,遙望著遠處深藍色的穹隆,漫不經心道,“隻要活下來,就有資格談‘人定勝天’。”
在白楊村拜訪完預選家庭,回程已經是下午三點。
小趙主任跟張書記等人匯報工作去了,返程的第三輛公務車上,隻剩下程菲、周清南、安保小哥和一個負責開車的駕駛員。
車隊速度平穩,順順當當從白楊村駛向蘭貴縣城方向。
快上國道時,程菲他們這輛車的駕駛員忽感腹痛如絞,硬撐了幾分鍾實在無法,隻能在經過一個高粱地時將車停下。
安保小哥狐疑:“怎麼了?”
“估計是中午那道炒肥腸沒洗幹淨,疼死我了。”駕駛員捂著肚子罵罵咧咧。
頓了下,又轉過頭對程菲和周清南尷尬道:“不好意思啊周總,程助理,麻煩你們稍微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最多就六七分鍾!”
程菲見他疼得滿頭都是冷汗,連忙道:“快去吧。”
駕駛員推開車門,火急火燎地一頭鑽進高粱叢。
前面兩輛車沒有注意到後車的掉隊,徑自依照既定線路駛上國道,消失了蹤影。
午後的風徐徐吹拂,大片比人還高的高粱在風中搖曳,黃綠相間翻湧如浪,乍一瞧,壯觀得就像一片高粱葉織成的海,看不到盡頭。
程菲在車上等了會兒,想著怎麼都是等,幹脆也下了車,走到路邊找了個角度,拿手機拍風景照。
剛咔擦幾下,忽聞叮一聲。
“……”程菲身子微僵,聽出這是周清南那個金屬打火機的聲音。她轉過頭。
男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後,眼簾微垂,拿打火機點了一根煙,吸一口,再呼出,薄唇間溢出的煙霧形成一個縹緲不實的圈。
那張英俊涼薄的臉隱在煙圈背後,也顯得虛虛實實,真容難辨。
隔著山野的風聲和高粱擺動的簌簌聲,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