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如墨,機車一路狂飆,不多時便抵達目的地。
車停了,耳畔呼號的狂風也跟著風停了。
周清南將機車停穩,仍保持著弓腰姿勢,將一條格外修長的右腿放下踩地上,作為支撐點。也不說話,隻無聲等待身後人反應。
由於之前的速度太快,程菲的身體在剎車時往前急衝了下,整個腦袋重重撞在周清南的背上。
戴了頭盔有緩衝,撞上去沒感覺到痛,反倒讓她思緒回歸現實,整副頭腦都在那一瞬間清醒過來。
“……”
意識到縣醫院已經近在眼前,自己的雙手卻還緊緊抱著男人的腰腹,程菲回神後不禁有些窘迫,雙頰微紅,當即被燙到似的將兩條胳膊松開。
腰間緊縛了一路的力道消失,甜蜜的負擔也隨之消散,像蝴蝶振翅而過,沒留下絲毫痕跡。
周清南心弦微動,很輕地抬了下眼,眉目間的神色卻仍舊冷靜而淡漠,沒什麼語氣地說:“到了。”
“……哦。”程菲點點頭,手扶著機車尾部的鐵欄,小心翼翼下了車。
蘭貴縣雖然人煙稀少,但醫院這種場所,全國各地都一樣,從來不缺病人。
此時已經將近夜裡十點,急診大門外卻站了好些人,有病患有家屬。那些病人裡,有捂著肚子看著像急性腸胃炎的,有跟老婆打架被咬掉一隻耳朵的,個個臉色蒼白哎喲連天,倒顯出了一番另類的熱鬧勁兒。
周圍人一多,動靜越多,人的注意力就容易被轉移。
程菲站在醫院急診樓外頭,錯亂失序的心跳逐漸平復,臉上曖昧的紅暈也有了消散之勢。
她暗自做了個深呼吸,定下心神,將戴在頭上的頭盔取下來,一隻手整理了下微亂的發絲,一隻手把頭盔遞還給周清南。
從這姑娘下車開始,周清南眼神就沒從她身上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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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保持著坐車上的姿勢,瞧著姑娘瑰豔的臉蛋和刻意偽裝出來的淡定,眼神直勾勾的,意味不明。
見她遞來頭盔,隨手接過來,把頭盔往機車後視鏡上一掛,跨腿下了車。
程菲全程沒敢看周清南的眼睛。
她目光飄忽,清了清嗓子,盡量用最自然隨意的口吻,說:“小趙主任在電話裡說梁瀚受的全是外傷,這會兒正在急診科處理傷口。你是在外面等我,還是跟我一起進去?”
“我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周清南說,“在回濱港之前,你要時刻待在我視線範圍內,寸步不離。”
“……”程菲眸光跳了跳,心口又是一陣發緊,下意識抬起眼簾,看他。
正好便對上男人沉若深海的眸。
周清南筆直瞧著她,冷靜地道:“以程助理淵博的學識,‘寸步不離’是什麼意思,應該不需要我跟你科普。”
“……好吧。”
程菲本來臉都沒那麼紅了,聽他一本正經說完這番話,兩腮的溫度又猛地蹿升上去。她頓了下,接著又小聲嘀咕似的補充,“周總您都不嫌麻煩,我又有什麼話說。”
周清南把她的一系列微表情收入眼底,片刻,挑了下眉,下巴往急診樓入口的方向隨意一抬:“請吧。”
程菲抬眸看過去。
今晚的天色尤其暗,黑沉沉的,天際濃雲翻滾,一副又要下雨的勢頭。
“急診室”三個大字豎立在一棟一層樓高平房建築上端,顏色鮮紅,“診”字偏旁部分的燈牌年久失修已經損壞,黯淡無光澤,幽幽紅光像惡犬之眼,在夜色中看上去莫名詭異。
程菲不知想到什麼,微皺眉頭,沒說話,徑自朝急診科方向快步行去。
蘭貴縣醫院的急診掛號廳不大,總共就兩個值班護士,坐在一張小木桌旁,正在給掛急診的病患量體溫測血壓。
“大爺哪兒不舒服?”年輕護士拿出一本小冊子,詢問在木桌前落座的一個老大爺。
“今天下午就開始發燒。”回話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穿件花裡胡哨的紫紅色連衣裙,神情焦灼,“本來我們以為他感冒咯,吃了點兒點抗病毒顆粒和退燒藥,結果燒到了晚上都退不下來,還突然又拉又吐,本來年紀就大了,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了,咋經得起這種折騰嘛!我就說趕緊來掛個號……”
小護士對婦人描述的症狀很熟悉,沒太大反應,隨口說:“應該是急性腸胃炎。”
說完話的同時,她遞了一支老式的水銀溫度計給中年婦人,說:“測個體溫,五分鍾之後拿過來。”
“好嘞好嘞。”中年婦人接過溫度計,伸手扶起臉色蒼白的老大爺,說,“走爸,去旁邊測體溫。”
小護士看眼桌前空了的凳子,抬起頭,拿圓珠筆敲敲桌面,“下一個!”
就在這時,一道嗓音從身側傳來,說的不是蘭貴本地方言,而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很有禮貌地問:“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護士老師,請問病人梁瀚這會兒在哪間病房?”
小護士轉過頭,視線在程菲身上打量一遭,皺眉:“梁瀚是誰?”
“就是一個受了外傷的病人。”程菲沒見到梁主任本人,隻能根據趙逸文在電話裡的說辭來描述,“被打得頭破血流,看起來就像馬上要掛了的那個。”
小護士:“……”
小護士被這番血腥的形容嗆了下,很快就回憶起來,指路說:“哦,你說那個外地人啊。剛包扎完傷口,這會兒應該在輸液。治療室1。順著這個走廊走到頭,右轉第一間。”
“謝謝!”
程菲道謝,隨後便馬不停蹄趕向治療室1。
急診治療室裡診室和掛號大廳有一段距離,一進入走廊,所有的嘈雜聲便遠去。空氣裡彌漫開濃重的消毒水氣味。
程菲和周清南大步流星,按照小護士說的穿過走廊向右轉,一抬頭,果然看見一間小屋,門牌上寫著“治療室1”幾個大字。
正要往裡進,和一道從裡頭出來的青年迎面遇上。
是趙逸文。
“程助理,你總算來了。”看見程菲,趙逸文陽光俊朗的面容上頓時浮現出一抹笑,動了動唇正要繼續說什麼,眼風一瞥,又看見站在程菲身後的高個兒男人,頓時整個人都愣住。
“……這,周總?”趙逸文眼神裡的驚訝遮掩不住,但還是禮貌而恭敬地笑笑,說,“您也來了啊。”
周清南臉色冷淡,看都沒看趙逸文,像根本沒瞅見這個大活人,也沒聽見這大活人說的話。
打招呼被無視,小趙主任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有點僵硬,隻能用一種困惑而茫然的眼神再次望向程菲:程助理,這什麼情況?
他是蘭貴縣政府這邊安排來對接考察團的專人,這段日子一直都跟梁瀚有聯絡。
梁瀚在蘭貴出事,自己這個對接人員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是職責所在,而程菲和梁瀚同為濱港電視臺一方的代表,來醫院也是情理之中。
可這大半夜黑燈瞎火的,這尊背景神秘的周姓大佛不好好在酒店裡休息,為什麼也會跟著跑這兒來?
趙逸文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這時,一旁的程菲腦筋飛轉,已經編好了理由,笑笑說:“小趙主任,是這樣的。你之前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好在跟周總匯報工作,周總聽說梁主任出了這種事,也挺擔心的,就說來醫院看望一下。”
“這樣啊。”趙逸文聽完,了然地點頭,又道,“梁主任傷勢比較嚴重,送來醫院的時候都還處於昏迷狀態,剛剛才醒。”
隨後,趙逸文又攤手比了個請,朝周清南和程菲客客氣氣道,“周總,程助理,二位跟我進來吧。”
程菲頷首,與周清南一道,跟在趙逸文身後進了治療室。
縣醫院的醫療設備較為簡陋,這間治療室總共也就十幾平米大,擺了兩張病床和一個公用的床頭置物櫃,輸液架是懸吊式,安裝在天花板的弧形吊軌上,兩張病床中間連個保護隱私的簾子都沒有。
此時,梁瀚正躺在病房裡側的那張病床上,全身上下、包括腦袋都纏滿了一圈一圈的白色紗布,一條肥碩的右腿打著石膏吊在半空,看著跟個木乃伊似的。
唯一露在外頭的眼睛也又青又腫,既可憐,又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一個護士阿姨正在給梁瀚調整頭上的繃帶,估計是碰到了傷處,疼得梁瀚“唉喲”直叫喚。
見此情景,程菲便錯愕地瞪大了眼睛,轉頭看趙逸文,壓低聲音說:“小趙主任,之前聽你在電話裡形容梁主任的傷勢,我還以為你有點誇張……這也被打得太慘了!”
“可不是嗎。”趙逸文沉沉嘆了口氣,也把聲音壓低,“我到醫院的時候都驚了,全身多處骨裂骨折,滿臉都是血,嚇人得很。真不知道是什麼深仇大恨,非得把人揍成這樣。”
程菲眉頭擰起一個結,又小聲問:“誰把梁主任送來的醫院?”
趙逸文傾身略靠近她耳側,也輕聲回:“一個附近工地下夜班的工人。”
程菲越聽越覺得事件蹊蹺,正要接著追問,一道嗓音卻冷不丁從背後響起,語氣如冰,道:“借過。”
聞聲,程菲和趙逸文同時怔住,下意識往各自兩邊站開了點兒,將距離拉開。
周清南便懶洋洋地上前半步,直接走到兩人中間,臉色涼涼,站定就不動了。
男人高大修長的身軀偉岸得像座山,儀態松弛又懶漫,左肩好像很不經意地撞了下旁邊的年輕村官,瞬間把小趙主任搡得一個踉跄,沒站穩,險些一屁股坐地磚上去。
“不好意思。”
周清南瞥一眼趙逸文,神色和語氣都風輕雲淡的,“這地方比較窄,沒留意。”
趙逸文平時也經常健身,自認身體素質十分優良,這會兒讓這男人輕輕一撞就差點兒摔倒,頓覺臉上掛不住。
他臉色一陣青紅一陣白,又不敢得罪這個濱港來的大老板,隻能賠個笑臉,說:“……不礙事,周總也不是故意的。”
旁邊目睹全程的程菲:“……”
這時,護士那頭也忙完了,將剪刀往鐵盤子裡一放,準備離去。扭頭瞧見治療室裡多出來的幾個人,她不悅地擰了下眉,說:“病人傷情比較嚴重,需要好好休息,探視時間最多不超過五分鍾。動作快點。”
“知道了劉護士。”趙逸文笑,“我們知道病人需要靜養,就了解一下情況,很快離開。”
“行吧。”護士阿姨見這陽光大男孩態度這麼好,也沒那麼反感了,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平底鞋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程菲扭頭看了眼治療室門口,沒見到其他病患或者醫護人員的身影,周圍也靜悄悄的,這才上前幾步,低聲道:“梁主任,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梁瀚癱在病床上,連動根手指都覺得疼,聽見這小實習生的話,當即氣若遊絲地回:“我、我要報警,這是謀殺,這是蓄意殺人,馬上給我打110,我要報警!”
“你先冷靜一點,別激動。”程菲安撫著梁主任的情緒,思索半秒,又問,“你知不知道是誰毆打的你?”
“我隻記得自己走在路上,突然不知道從哪兒跳出來一伙人,用麻袋蒙了我的頭,對著我就是一頓暴揍……”梁瀚有點兒腦震蕩,整顆頭又昏又痛,費勁地眯眼回憶起來,“又是拳打腳踢又是抡棍子捶,恨不得要我的命!我能活下來,多虧我福大命大……”
程菲:“那你是在什麼地方遇襲的?”
“我又不知道地名。”梁瀚沒好氣地回,“隻知道那地方離酒店也就一公裡不到。”
“是團伙作案劫你的財嗎?”
“不像。我身上手機錢包一樣都沒少。”
了解完梁主任遇襲的基本情況,程菲抿了抿唇,眼簾低垂下去,不知在想什麼。
病床上的梁瀚又激動起來,看向趙逸文,怒衝衝道:“趙主任,你們蘭貴縣就是這麼迎接客人的?這個年代了還能縱兇傷人?黒社會橫行?有沒有王法了!咱們臺好心好意來你們這兒做欄目,幫你們搞扶貧,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實在對不起,梁主任。”趙逸文語含歉意,道,“我這就聯絡警方,爭取早點揪出行兇的人,給你和貴臺一個交代。”
“哼,最好是有個交代。”梁瀚冷哼,“否則,我就寫篇報道把這件事曝光出去!說你們蘭貴縣的政府和黒社會蛇鼠一窩,坑害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