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賓館,把甥女安置給放心的人看管一下,冒著雨再折返回來,汪春申那天去意已決,他說這些年對不起向宗的信任與賞識,他決定放棄了,出去走走,也有可能是回家鄉安心下來做個老師什麼的。
向宗不懂,他為什麼突然這樣了。
對峙無果後,向宗問他,是哪裡出問題了?我從來沒要求你對我兌現什麼,為什麼你們一個個總要拿自己的意志去左右別人呢!我姐姐是這樣,你也是。她勸我成家要個孩子,仿佛人生下來就是繁衍下一代的。我沒有孩子就是向家的恥辱,連同我的名字,都帶著傳宗接代的寄予。
汪春申不去看向宗,隻轉過身去,自顧自,最後淡漠的聲音提醒身後的人,你姐姐是對的,你這樣凡事都優越的人,實不該同我這樣爛汙的人混在一塊。
向宗沉默了良久,最後振作自己問了一句,即便我無怨無悔也不行,對不對,盛清泉。
汪春申大他七歲。彼時他已經不年輕了,甚至錯過了一個男人最鼎盛的風光時候。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潦倒,更不能接受向宗處處的優越而不可攀,他一想到甚至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眼前這麼個優越的人施舍的,隻會更厭棄這個世界。
最後,隻能嗤之以鼻地驅趕他。對不起,我沒那愛好,我不能接受你的無怨無悔。
自揚州別後,汪向再無會面過。
向給他寄了不少信,前期汪春申還會拆幾封,後面他便不再拆了。某日,他在老家的同鄉,便是現在的老周給汪輾轉寄來一管畫。
拆開畫管,是向宗在西藏旅行的採風。他們一齊去過那裡,汪春申再一次驚嘆向宗的天賦,他涉獵語言、天文、地理、書法,即便師承汪春申的畫也能這麼精湛且靈氣。
這種可遇不可求的天賦掛,當真是降臨的紫微星。
半年後,汪春申給畫廊自薦了一幅《舐犢》。
被一富商以兩百萬的價格買斷了。也正因為富商的引薦、推崇,自此汪春申這個名號正式出世。
他最巔峰時期的那幅天價之作,背後也有這位富商伯樂的推手。
馮鏡衡聽到這,伺機插針進去,“那幅叫你出圈的畫,是洗稿的向宗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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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汪春申決計不肯再見向宗的真正緣故。
他恨一個人可以含著金湯匙出生,恨一個人可以一路繁花似錦的優秀乃至一騎絕塵,恨一個人幾乎寥寥幾筆就藏不住的天賦與靈氣。
更恨這個人還愛爛汙的他。
汪春申出圈的畫,向宗看到後不可能不明白,他之後轉手給向宗的三百萬,也是希望跟他不該不欠。他始終不見他,就是希望向宗能有自己的生活,去結婚去生子,去把這份天賦長長久久地傳承下去……
他從來沒想過,向宗那麼個月亮一般的人,會死……
如他所言,“汪春申,你真的爛透了。你知道向老師為什麼會死麼,就是你轉手了他的命運,你偷走剽竊了別人的人生。”
也許是。汪春申巔峰之後,急流勇退了,他再也不能畫出滿意的,有靈魂的東西。
當年不是馮家威逼他出山,他早就拿不起畫筆了。他厭惡他的筆,厭惡死灰屍體一樣的自己。
早知這樣,他寧願去跟向宗換,換他更高潔地活著。
他願意替他去死。
馮鏡衡聽後嗤之以鼻,“佛口蛇心。”隨即,他跟助手分享人生經驗般地嘲諷,“永遠不要相信黃賭毒口裡的每一字懺悔,同理,習慣偷盜佔據別人利益結果的人也一樣。”說罷,馮鏡衡把手裡那隻都彭的火機往面前的茶幾上一掼,他力道過於決絕,徑直把幾案的玻璃磕出一個碎裂的洞。
他來了結的訴求就是:
一、自此不準再以汪春申的名義進行任何創作、拍賣;
二、把屬於向宗的書信悉數還回頭;
三、以汪春申著作人的名義出具一份聲明,當初出圈的成名作系為洗稿,佔取他人創作利益。
馮鏡衡的話音將落,汪春申本人枯槁無任何顏色,倒是他身邊的老周先出來護主了,問馮鏡衡,今日這般咄咄逼人,到底是站在誰的立場?
馮鏡衡不妨告訴汪某人,“我從來不信命。但今天,我相信老天爺自始至終都留著因果報應。當年向宗不得已地把甥女帶在身邊,那個小孩記住了你的名字,她告訴我,你還親自抱過她。也正是這個小孩,她始終替小舅記著、不服,她堅持想要回她小舅的信。甚至幾番求我,想親自來面對你。我沒有肯,為什麼呢,我不肯她來面對這些爛汙的人性。她知道後,會更失望,甚至失望她小舅明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還這麼不可控地沉湎著。”
談判者自此不啰嗦的顏面。馮鏡衡再從襯衫襟前的口袋裡拿出自己的手機,剛才一應的談話,他都錄屏下來了。
兩條路給汪春申選,要麼依照他的訴求辦到這三項;
要麼等著他公布這些視頻。“別跟我掰扯這些視頻有沒有法律效應,你要相信,我這麼做,自有我敢和你叫板的本事!”
“馮二,你上回說的那個一起看《雪夜圖》的女生,就是向宗的甥女?”
“是。”
“你在與她交往?”
“是。還有什麼想問的?”
“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想都不要想。”
自此,交涉完畢。
馮鏡衡起身來,表示自即日起,他再不會來這裡了。“汪春申你也得明白,你欺騙辜負甚至害人殒命的不隻是向老師,你實擔不起業內這麼多人當你的信徒。我一想到這些年給你當酒搭子了,把你當半個老師,就他媽覺得晦氣!你的那個狗雜種兒子,去死去活與我無關了。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想好了答復我。”
馮鏡衡說完,來去匆匆。
連夜又從重熙島出來。
快艇一路涉水乘風,不到半個小時順利登岸。
腕表上的時刻已經凌晨三點多了,天朦朦發亮。杭天拎著馮鏡衡的行李袋,主僱二人依舊毫無睡意。馮鏡衡隻覺得一時身上冷熱不均,這個點他也不想原路往回趕了,隻差遣杭天就近找個酒店住下。他厭惡自己身上的一身烏糟了,“他媽那姓汪的是不是身上有禽獸味啊。”
杭天跟著馮鏡衡一道走,附和著笑,“慄小姐知道你這樣為了她,覺都不睡了,不嫁給你,我都替你冤得慌。”
“別動不動自我感動,我不全為了她。”
杭天會意。馮鏡衡這類上位者二代目能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沒幾個,大多數是利益捆綁,他打心眼裡真正臣服的人也沒幾個。這些年,杭天都不知道重熙島上有這麼個聖人呢,結果皮囊之下,是這麼醜陋不堪的一堆骨頭。
馮杭二人登岸還沒走到泊車處,忽而不遠處駛來一輛黑色奔馳,牌照是馮紀衡的。
不一會兒,車子停下來,前後下來的也正是馮紀衡和馮釗明。
馮鏡衡見狀,先回頭瞥了眼杭天,杭天挺著腰板,如實交代,“天地良心,我在懷疑是不是家裡行政部那頭調快艇的動靜知會了程秘……”
馮鏡衡沉著一張臉,“那你明天也不用上班了。”
馮釗明一時走過來,即刻質問老二,“這大晚上火燒眉毛鬧這麼一出,為了什麼?”
拂曉湖邊,風聲連連,拍得棧道上的涉水翻湧成了浪。
馮釗明聽完老二的一段,無動於衷,也要老二收回這些玉石俱焚的念頭。“唐家那塊地,我勢在必得。唐某人當初能捧汪春申出來,現在這條狗再回去舔舊主,總好過我去搭關系聯絡他。汪先前託孤本來就求人在先,也不枉費這些年你當他汪某人半個忘年交的情誼。你這個時候同他玉石俱焚有什麼好處,我問你!”
馮鏡衡不依,目光發冷發狠,“你要回去利用汪春申那是你的事。別搭上我。”
“我不搭上你,我搭誰!你姓什麼,老二,你昏了頭了你!為了個女人,這一大家子一大攤子的利益生計全跟著你賠進去好不好!我就是太縱著你了,不是你把兒女私情招到裡仁路,袁家女兒也不會知情。他姓袁的不會為了女兒來給我軟刀子吃。我這才下定決心斷尾。不是為了你和袁家撇清關系,我用得著再走別的招麼!我說過,別給我得罪袁家,這個檔口上,隻能兩方吃啞巴虧。袁某人退一步,我也退一步。大家都當沒兒女親家這回事,和氣生財。我這已經給你讓了好大一步了,你媽回來我也算給她個交代,你還要怎麼樣!”
“你沒了汪春申就辦不成事了,是不是!”馮鏡衡發作。
“不。但是有了他這枚棋,我能省好多事。就這麼簡單。我可以不動他,也由著你去撕破臉,踩碎他。隻要你回頭去娶袁家的女兒,我也可以退一步,你選吧!”
馮鏡衡氣得爆粗。
馮釗明也跟著罵人,“你草個鬼!他媽的,個小畜生,我把你縱容得太狂了。十五年前我帶你上島的時候就說過,這世上無人可以呼風喚雨。我現在還是這句話,你隻要需要個屋檐遮風擋雨,就必須學會低頭彎腰。這一步你讓也得給我讓,不讓也得給我讓。現在不隻是你為了兒女情長的一口氣,這事關我們姓馮的所有人的利益,關乎集團那一大攤子人的生計和養家糊口。怎麼,這上萬的人都比不上你一個女朋友了,啊!”
馮釗明站在風口裡,訓斥得血壓騰騰地往上,馮紀衡在邊上也警惕地一句話不敢參與,再聽父親道:“真這麼不能商量,沒有進退可言,那你死了這條心。你媽是絕對不會肯你娶慄家的。”
老頭說著,跟馮鏡衡要他的證據。他太了解老二了,能這麼快回頭,必然是已經談判成功,且利好的證據拿到手了。
老頭伸手管老二要,也跟老二強調些利好他的結果,“死者已矣,聲不聲張也就這樣了;你也可以不去理袁家一丁一點;你今天讓的這一步,就是你留的餘地。你媽看在這份餘地上,看在你沒有為了感情衝昏頭腦的份上,才會萬事好商量。”
最最重要的,“老二,你身上的擔子可不是隻有一家。你如果過分沉湎這份兒女私情,那隻能說明對方不是你的良人了。”
父子對峙一陣,馮紀衡才站出來圓場,“老二,你張不了這個口,我幫你去找慄小姐說。我看她是個識大體的人,這點過去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馮鏡衡冷笑道:“過得去過不去,不是由你們說了算的。正如我今天這通火,你們非得安到女人頭上去,我說不全是為了她,你們是不信的。”但是老頭搬出了集團生計利益,搬出了將來隱患的婆媳關系,多少掣肘到了馮鏡衡。他說不清,到底是不是他也有私心:確實不能不顧大局利益,確實不能一上來就把她變相地推到了眾矢之的的對立面上去。
孤助隻會無援。
但是,馮鏡衡的性情,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直面地去勸她,為了所謂的馮家利益,忍下這口氣?
她是那麼地愛慕她舅舅。
他甚至都能想到,慄清圓得知這樣的真相,這麼醜陋的事實,該多麼的失望,失望人性,也失望她舅舅為什麼這麼沉湎不值得的人。
當真勸她為了他的家庭,忍下這口氣,那才是真正的嫌隙開始。
他很明白,這不是她忍不忍得下的問題,是馮鏡衡覺得這樣的裁決愧對他自詡對她的心意。
再明白些,他們目前的感情,對衝不起這樣有風有浪的考驗。
終究,臨風而立的人吹透了身子,一身冷意地掉頭而去。
馮紀衡即刻喊他,“老二!”
馮釗明按住老大,“由他去。他一向這樣,絕不服輸,不作聲就代表他有在思量了。”
自身能想通的事,比你去強去辯一萬句來得立竿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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