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秘那頭的口風便是,馮董要棄子復用了。
馮鏡衡聽到密友那裡,心裡的弦就已經動了。他從客廳裡起身來,踱步到慄清圓的房間裡,“嗯,繼續。”
“馮董知道你晚上應酬南家,沒來得及跟你說呢,他要去重熙島見汪春申。”
馮鏡衡一時凝眉,揀書桌筆筒裡一支黃杆施德樓鉛筆轉著玩,“老頭真有意思,用人的時候就親自拜訪。把人家一腳蹬開的時候就罵人家沒根的東西。”
馮鏡衡罵親爹,杭天可不敢附和什麼。
馮鏡衡再問助手,“嗯,還有呢。這點事不至於這麼晚來叨叨。”
杭天即刻奔主題了,“先前你叫查的財務有眉目了。汪曾經以他管家的名義給向宗匯入一筆三百萬的贈與,隻是向宗沒有收,而是轉頭把這筆錢捐給了汪和他的母校。現在這筆獎學金名目依舊在。捐贈者隻有汪春申一個人。”
十五年前的三百萬。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了。
馮鏡衡短暫思量,吆喝杭天,“你現在在哪裡?”
“在朋友家。”
“嗯,來接我。順便幫我準備好快艇。”
“你要上島?”
“趕在老頭去之前,清理門戶。”
“你別嚇我。”
馮鏡衡說笑罷了,“去會會他。別的不提,就這麼多年我他媽給他買的酒錢,給我全吐出來。當真苗而不秀浪得虛名,就給我把這些年嚼補的拉出來再吃回去!”
話音剛落,慄清圓從廚房出來,沒看到人,來房裡尋,看他打電話的樣子,一時噤聲走開了。
Advertisement
馮鏡衡捏著手機出來的時候,慄清圓的面色比他還要緊張。先問他,“出什麼事了?”
馮鏡衡見她慌張的樣子,笑著寬慰她,“怎麼比我還著急?”
穿著睡衣的人,居家的自若與嫻靜,“我怕大晚上的電話,過了十二點還來的電話就一定都是兇險的。”她打小在爸爸這裡見識到的人間疾苦。
馮鏡衡安撫她,“放心,我不是慄老師,即便晚上來的消息也都是些生意來往。”他再去洗了手,過來吃她煮的陳皮豆沙湯圓,一個碗裡才四個。主人招待還不忘養生,吃多了積食。
“小氣鬼。”
慄清圓看人高馬大的人好像當真餓了,再從自己碗裡舀了兩個給他。
馮鏡衡幾口解決到肚子裡。也跟她交代,他待會要走了。
慄清圓不作聲地點頭。
杭天的車子到門口的時候,慄清圓已經漱口預備躺下了。她見馮鏡衡手機亮了又即刻按掉了,才知道他助手連夜來接他的。
馮鏡衡從她書桌椅子上起身,來跟床邊燈前的人道別。
他一面親了親,一面撈她腿彎,抱她躺下。
叮囑她,關好門窗。
慄清圓原本還嫌棄他那髒汙的襯衫不準他靠近她床的,結果,這大晚上的,他好像還沒回去歇著的樣子。馮鏡衡的吻都快收手了,床上的人反而伸手環住他頸項,好奇心驅使著,倒有點像查崗,“你這麼晚還要去哪啊?”
有人被她這突然的熱情弄得心痒痒的。她人瘦,手臂抬起來,袖管一徑落到肩處。馮鏡衡的下颌順著她纖瘦溫潤的臂彎,磨蹭的伎倆,引得環臂的人要撤回。
他一隻手摁住頸項上的兩隻手,“應酬個客戶。把心放回肚子裡。”
“我沒有不放心。”
“我看看。”
空調間裡,薄被下的人也嬉鬧得出了汗。
馮鏡衡的手從她被子裡拿出來,最後端正跟她說:“照片我拿走了。”
擁被的人悶悶點頭。最後關照他,走的時候給她把門帶上。
馮鏡衡從慄家正門一路過庭院,最後把鐵門輕聲闔上,臺級上下來,徑直鑽進了杭天的副駕上。
“開車。”
第43章
◎沉湎◎
老洋樓庭院裡的三角梅又開了一期,老周來不及掃的落花,滿地的顏色與腐敗,花期終究要過去了。
深夜裡,閘門闔上的動靜,有著監獄的肅殺感。
馮鏡衡再來島上已經時隔一個月了。原則上,比這長沒來的有的是,汪春申生性孤僻,並不眷戀熱鬧,他知道馮二也是。
一個自出生起,就眼見著金玉滿堂的人,難得時時刻刻保持著清醒與守則,更能從那些紙醉金迷的泥淖裡全身而退的人。別說他現在已經三十而立了,汪春申說過,馮二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有了他父親早年闖蕩時身上的殺氣。
這個二世祖他要什麼,做什麼,就一定得到位,宵衣旰食。與其說他在爭名奪利,不如是他自始至終很明白能帶給他真正快樂的是與他身份名利相符的高級配得感。
馮鏡衡這些年上島都沒真正自己多走幾步路過。今夜,從船艇上下來,他是一路走過來的。走得一身汗,與湖上的夜風一抵消。難得,強頭一般的人,也有這大汗淋漓的時候,甚至有點偏頭疼。
頭疼的人即便口幹舌燥得很,也沒稀罕老周這大半夜給他端的一杯茶。而是指使杭天,去把他從前在這客房裡的幾件衣服拾掇出來。
沙發對面的汪春申即便與世隔絕般地困在這裡,然而,馮二撂了他一個月,對他央託的事也一再冷處理,汪春申就幾分領悟了。
他這一個月身體更是不行了,坐這等的半個鍾頭,已是冷汗連連。
即便下一秒閉上眼睛也不要緊,隻是要把想交代的事,交代了去。“盛稀……”
“你有沒有?”馮鏡衡陡然一句,簡短卻威懾。
對面的汪春申不明所以,但是覷馮鏡衡發難的冷臉,也能明白,他做事向來是心有成算才動手的。他跟助手要了煙和火,那火機滑出來的火一時很高,高到馮鏡衡低頭去的時候,能燎到他眉睫。
“你的野種兒子我是肯定不會幫你教還是養了。”
“我現在問你,你有沒有?汪老師,”馮鏡衡嘴上尊師重道的口吻,實則,萬分的鄙夷,“我馮鏡衡不是個文化人,我們一家子都不是。我母親更是老思想得很,逼得我們兄弟兩個找對象,一要家世清白,二要爽利漂亮,三也是最重要的,讀書好的。為什麼呢,她覺得讀書多便明事理,還能改善下一代的基因。其實狗屁,讀書好的,多的是忘恩負義之輩。所以說,這人與人的際遇,往往得對金錢和才華祛魅,否則,會輸得很慘。”
“……”
“我再說一遍,我現在是給你機會說,你有沒有。有沒有對不起什麼人,有沒有恬不知恥地佔據了別人什麼東西?”
汪春申一時漠然。癱坐下去的脊梁骨,到面上死灰一樣的枯槁,無不證明了他的潰散。
馮鏡衡詭異的笑,笑著接過杭天手機裡的證據,咚地一聲扔過去,“到頭來,這三百萬還是滿滿當當你的紅利。汪老師,你當真是先生啊,舉世無雙。”
“……”
“你那幅巔峰之作一億三千萬的高價呀,你三百萬就把人家打發了,汪春申,你是怎麼敢的啊,又是臉皮得多跟屁股共一張,才做得出這種事的!草!”
汪春申撿起手機裡當初向宗把那筆錢以他的名義捐給他們母校的存根,一時心裡駭駭怦然的火全燒起來了,他也即刻否認,否認得那麼冷漠與客觀,這是一個文化人修身養性後的結果,萬事乘除,他總能雲淡風輕,“我的那幅畫與他無關。”
“所以呢,你為什麼給他三百萬,又為什麼經過你管家的手。你甚至自己名下的賬號都不敢,啊?”
“鏡衡,這些又跟你有什麼幹系,你認識……”
“少他媽廢話!跟我有什麼幹系重要嗎,重要的是你汪春申名不副實,重要的是你忘恩負義,窮困潦倒的時候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的曖昧愛慕資助,一朝發跡揚名了,又把過去的自己當恥辱,當機立斷地割席,那三百萬是連本帶利的意思是不是?”
“……”
“三百萬裡有沒有別的補償?你知道我的,空口無憑的事,我向來不幹。”馮鏡衡今天確實幹了,他沒有別的證據了,唯有詐他親口承認,“向斷斷續續給你寫了那麼多信,你從沒有回復過。你登島避世的第二年,他死於車禍,這樣沒休沒止的愛慕糾纏,於你徹底解脫了。”
汪春申聽到一個死字,面上急劇往下的墜落,良久,還反復確認,“他……他死了?”
“死了對你這種薄情寡義的人,確實是最好的出路。”
年少的向宗有著與馮鏡衡不遑多讓的風華正茂。
這類富裕底子裡滋養出來的孩子,玲瓏,多面,豁達,風流倜儻……
仿佛再多的金玉之詞都不夠形容他們。
汪春申始終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在向宗恩師家,真正的秉燭夜談。汪春申作為一個英文窮光蛋的座上賓,聽向宗侃侃而談他這些年諸國的遊記和見聞。
年少卻博聞強識。
恩師介紹向宗也是再得意不過的盛贊。就是這樣一個天之驕子,他之後幾番登門來找汪春申。
在他潦倒的地下工作室裡,向宗毫無怨言地去給他撿滿地的狼藉,也一再地鼓舞他,他始終看好他。
無來由地。
那些年,汪春申旅居各地採風、閉關,一應的開銷全是向宗資助的。
汪有時大發雷霆起來,向宗甚至反過來寬慰他,等你將來名揚天下後,再全還給我就好了。
我相信終有這一天。
有次他們在揚州個園遊園,向宗帶過來他的甥女,漂亮如粉堆的一個孩子,摟著向宗的脖子不肯松。汪春申意外原來他這麼喜歡孩子,向宗解釋,他阿姐暴脾氣,時常跟姐夫吵架,鬧得圓圓一害怕就往他這跑。他來揚州,丫頭死活要跟著來。沒法子的一個慣寶寶呀。
那天回去的路上,他的甥女睡著了。汪春申突然勸起向宗,既然這麼喜歡孩子,該早點成個家的。
驅車的向宗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