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得頭,便顧不了腳,石牢沒找到,人倒跌了好幾跤。
謝玄感官極強,山間碎石枯藤看得分明,他抱著小小掠空而過,藏在樹影之間,看白術蝸步難移,他便稍稍動手,替他清一清障礙。
謝玄指尖一動,風便小道掃平,露出藏在雜草下的石道來。
白術走了許久,終於找到一條埋在雜草中的石道,石道邊立著小小一塊界碑,刻著石牢二字。
白術擦了擦汗,歡喜一笑:“師父,您在不在?”
裡面悄無人聲,白術緊了緊背筐,找到石牢門,石牢處在山穴聚風處,狂風吹得草木往兩邊攀生,反而顯出光禿禿一面石牆來。
石牆有一方小窗,小窗中透出一點光亮來。
謝玄小小對望一眼,石牢門上掛了一把重鎖,牢外無人把守,卓一道就被關在裡面。
白術在牢門外輕喚:“師父。”
裡面隔得片刻才有回應,卓一道走到門邊,從裡面看出來,看見白術提著燈籠站在外頭,有些吃驚:“你怎麼來了?”
白術咧嘴一笑:“我給師父送被子來。”
他把背的筐往地下一放,從裡頭取出被子枕頭,還有一包蠟燭,和一包幹糧:“我知道師父愛潔,我打水來給師父。”
竟連抹布都帶來了。
卓一道一向嚴肅,就是對自己的徒弟也從沒有溫言,藥廬中不是沒有過其它徒弟,而是丹道一事,需恆,需忍,需戒驕戒躁,需精益求精。
有天賦的人不一定能堅持,而沒有天賦的,卓一道連收都不會收下。
這麼多人,來了又走,能堅持下來的就隻有白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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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術打了水來,又撿了些柴,從石門遞進去,讓卓一道能生火取暖,最後對卓一道說:“我明日再來看師父,師父要什麼,隻管吩咐我。”
卓一道臉上一松:“你再投師門去罷。”
白術大驚,手上拿著的竹壺落在地上,失聲道:“師父,你不要徒兒了。”
卓一道看著這個小徒弟,本來隻是瞧他辦事細心,才將他留在身邊,他願意學便學一些,學不出便也罷了。
未曾想到,他竟然還有這份心。
“真人罰我思過,未曾說過何時出去,你再跟著我也沒有出路。”
紫微宮早就不是當年立派時的光景了。
在紫微宮修道,便是一腳邁入了朝堂,聖人當年捧起紫微宮是為了牽制商家人,商家一倒,紫微宮一家獨大,這些年來雖然有意壓制,但各州各府下屬宮觀建立已久,早就成了氣候。
朝廷三年一評選,紫微宮也是一樣,評優的弟子便有機會派往各地,掌管宮觀。
各地宮觀又都有觀田,僱佣佃農,還免收田租,再加上鄉紳香火,廣斂資財。
一陽真人不過派徒弟管一地的道觀,就富得流油。
白術再跟著他,也不過是學些煉丹之術,絕計不能在各地宮觀中謀得一位的,到老了也就是在紫微宮中當個道士罷了。
白術對著石門拜倒,哭了起來:“我就跟著師父,我就想學醫道。”
他不過是蒼山腳下農戶家的兒子,母親生了病,家貧難醫,正趁紫微宮每月施醫贈藥,他背著母親上山,見識了卓一道的手段。
從此拜入紫微宮,一心想學醫。
卓一道的聲音從石室內傳出來:“你當真想學醫?”
白術堅定點頭:“當真想學。”
“不怕吃苦?”
“不怕吃苦!”
“你明日上山來,我考考你,看你都會些什麼。”說著轉身進門,自己關上了石牢的大門。
白術呆呆望著牢門,這便是肯將他收入門下,當親傳弟子了,一骨碌拜倒在地,就在碎石荒草之間,給石牢中的卓一道磕了三個頭。
磕完他才爬起來拍拍土,拎著燈籠歡歡喜喜往山下去了。
白術剛剛離開,謝玄便抱著小小想要落地,小小捏了捏謝玄的手腕,作個口型“有人”。
那團命火在樹影中亮了許久,白術走了,才從樹枝間出來,是聞人羽上山來了。
聞人羽手裡也提了一包幹糧,未在白術跟前現身,走到石牢門前,擱下包袱,輕叩石門:“卓師兄。”
卓一道悶不作聲,聞人羽又道:“恭喜卓師兄收了一個好徒弟。”
從門外隻能看向卓一道的背影,湊得近些,便能看見石牢中巖壁滴水,又陰又湿,在這山風聚陰之地,風猛烈起來,牢中連火都升不起來。
卓一道依舊不說話,聞人羽隔著石門問他:“我來,是想問問卓師兄,因何被師父懲罰?”
聞人羽到紫微真人面前替卓一道求情,卓師兄是個面冷心熱的人,若不然,也不會替這麼多人看病,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頭百姓,隻要求到他門上,他就沒有不看的。
卓一道悶聲道:“你不用管,也不必替我求情。”
聞人羽立在石牢門邊:“師兄為何入道?”
卓一道怔了怔,給出一句實話:“家貧。”
因家貧而入道,紫微真人的徒弟,除了聞人羽之外,無人有父母,更遑論什麼家世資財,大家投入道門,是因為隻有入道這一條路能走。
聞人羽又問:“若是卓師兄再次選擇,是否還會入道?”
卓一道久久不言,抬頭望向石壁滴水處,石床上滴了一灘,積成小窪,“滴噠”聲盈滿石室。
良久才道:“不會。”
不入道門,也許就是個田間漢,終日勞作,娶妻生子,過兄長向往的那種生活。
雖學不會道術,兄長也不會被汙蔑,讓他們兄弟十幾年音訊斷絕。
聞人羽呆呆站著,他與母親越是相處得久,越是知道當年舊事,想到聞人已說的那些話,心中疑惑。
也許師父隻是想收一個聞人家的孩子,是他還是聞人已,根本就不重要。
聞人羽站立良久,轉身離去,心中不住反詰自己,若是他能選,他還會入道門嗎?
謝玄和小小才從樹影中出來,謝玄故意踏碎樹枝,發出“啪啪”輕響聲,走到石牢邊,叫了一聲“卓師兄”。
低頭看見聞人羽留下的布包,掀起一角來,看見裡面都些幹餅子。
提在手裡又叩了叩門:“卓師兄,是我,聽說你在此處清修,給你送些吃食來。”
端著那張嘻嘻哈哈的笑臉,借聞人羽的東西作敲門磚。
方才白術和聞人羽來,卓一道都不願意搭理,聽見謝玄的聲音,卻猛然轉身,湊到牢門前,目光灼灼盯著他。
“可有人在?”
謝玄一怔,又咧嘴笑了:“卓師兄說的是什麼人?隻有我們師兄妹在。”
卓一道掏出懷中符咒,從石牢門縫中拍了出去。
謝玄往後一躍,護著小小抽出長劍,眼看就要刺出去,被小小一把攥住袖子,那道光明符在半空燃起,星火照亮半丈遠的地方,果然除了謝玄小小,再無旁人了。
謝玄收了長劍,凝色看向卓一道:“卓師兄是因何被關?”
卓一道看著這兩個年輕人,仿佛初生嫩竹,如何受得了重壓,又怎麼與整個紫微宮為敵?他看著謝玄和小小,點點頭:“是兩個好孩子。”
師兄雖不知為何被通緝,但有這兩個傳人,該是老懷安慰。
卓一道眼露慈意,與師父就更相像了,小小輕聲問道:“卓……您有沒有什麼想告訴我們的?”
卓一道從袖中取出一樣事物,伸手遞出牢門。
褪色紅繩上系著的平安錢。
“同我說一說,他這十幾年日子過得好不好,成家了沒有?”兄長原來要娶的那位姑娘,早已經嫁作人婦,如今都已經當祖母。
謝玄見到這枚小錢,立時不再笑了,他沉眉望向卓一道時,卓一道突然恍惚,似曾相識。
小小輕聲道:“咱們有間小竹屋,一個小院子,院子裡種瓜果,還養了些雞鴨,師父也給人瞧病,偶爾吃肉喝酒。”
卓一道越聽越笑,緩緩點頭:“那他娶妻了沒有?”
“我們沒有師娘。”
卓一道猜到了,謝玄和小小都不像他兄長的孩子,他抬頭望向蒼山樹影星光,許多年前,他夜守丹爐的時候,他與兄長看的就是一樣的星光,如今就隻餘他一人了。
卓一道最後看向謝玄,頹然搖頭:“你們走罷,離開京城,逍遙江湖,別再找了。”
第95章 卓一仁
謝玄上前一步,貼著牢窗,情急之中脫口而去:“師父在何處?”
卓一道雖隻與謝玄照過幾次面,但已經知道他性格桀骜,絕不肯就這樣聽人勸說,不說明白他們是絕不肯聽的。
但他還是低聲勸道:“你們……你們師父自也想你們二人能平平安安,離開罷。”
謝玄明白過來:“你是因為向紫微真人問他的行蹤所以被關?那你房中的地圖又是怎麼得來的?”
卓一道一驚,跟著又想,連紫微真人的臥房,這小子都敢闖進去,自己的藥廬他自然也能闖。
既沒碰到禁制,又偷看了地圖,倒是膽色過人,又心細如發。
卓一道仰頭望天,蒼山之陰連月亮都瞧不見,他深吸口氣,合盤託出:“我……真人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當年情狀,可跟我真人身邊日久,從未見過他有什麼《丹書符箓》。”
他叫了紫微真人五十年的師父,本想用舊稱,可話到嘴邊竟說不出口。
謝玄小小互望一眼,謝玄一把握住了石牢欄杆,湊得更近:“沒有?”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