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默默攥緊手心,於暗中發誓道。
-
一牆之隔的流雲殿側殿中。
夕陽一點點落了下來,宮燈的暖光被窗棂切碎墜入殿內。
江玉珣雖已經不住在側殿,但每日宮女和太監依舊會定時清掃這裡,甚至於就連茶水也一直備著。
精力頗為旺盛的貓咪自床榻蹦到了幔帳之上,江玉珣正要伸手抱它,側殿的門便被人緩緩推了開來。
身著玄衣的天子來到了此處。
“連儀公主走了?”看清來人之後,江玉珣一邊抱貓一邊小心翼翼地向應長川背後看去。
“對,”應長川笑著關上殿門,點亮了殿內的銅燈,“我讓她回去休息了。”他一邊說一邊把送連儀公主來的東西放在了桌案上。
“呼……”如今這裡隻剩下兩人,江玉珣終於長舒一口氣。
摸黑在屋內待了半天的他揉了揉眼睛,適應光線之後忽然抬眸看向應長川,並直接同對方挑明道:“陛下早知道連儀公主要來?”
在這裡獨自待了一會,江玉珣便緩過了神來。
——應長川的耳力極佳,方才殿內的動靜並不大,他怎麼可能聽不到連儀公主的腳步聲?
天子輕輕挑了挑眉,並沒有否認這一點:“連儀公主早年也曾習過武,腳步聲很輕,我也是在她走向殿外時才發現的。”
他雖然不是“早知道連儀公主要來”,但確實是故意沒有回避。
被平白嚇了一跳的江玉珣心中仍有幾分不快。
Advertisement
見應長川表現得如此坦蕩,他愣了一下方才想起問:“那陛下為何不說?”
一盞銅燈照不明整間側殿。
不斷躍動的昏黃燭火,硬是將他話裡的氣勢削弱了一半。
應長川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拉著江玉珣的手與他一起坐在了桌邊。
天子的動作太過小心,反倒令江玉珣有些無所適從。
應長川從衣袖中取出一小瓶藥酒,他垂眸看向江玉珣的手腕,用沾了藥酒的指腹輕揉起了此處。
與認真替他活血化瘀的應長川不同,江玉珣立刻離開了視線。
——這是那日應長川在馬車上引導自己用手去做……那種事時留下的痕跡。
他的皮膚實在太容易留痕。
江玉珣隻要一看到它便會想起那日的荒唐。
應長川一邊繼續手下的動作,一邊狀似隨意地輕聲道:“阿珣,我想讓家人知曉我們的關系。”
這是天子的私心——他不想讓江玉珣的名字沾染上任何有可能的汙點,因而無法將二人的關系昭告天下,但是應長川卻想讓與自己流著同樣血液的家人,知曉江玉珣與他的不同。
甚至於想要像小孩一般幼稚地炫耀自己得到了這世上最好的人。
應長川的始終輕描淡寫,甚至未曾抬眸看向江玉珣。
但是江玉珣卻自他指尖忽然放緩的節奏,讀出了藏在對方心底裡的那點落寞。
話音落下之後,側殿突然變得有些安靜。
藥酒的香氣自腕間四散開來,與龍涎香混在一起裹住了江玉珣。
方才的不悅和緊張頃刻間蕩然無存。
停頓幾息,他忽然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應長川的手背。
如同笨拙的安慰。
連儀公主離開昭都時,應長川還隻是一個小孩。
他早已不記得姨母的相貌,卻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如今唯一的親人。
……今日應長川想要讓他唯一的親人知曉自己與江玉珣的關系。
一片桂影順著側殿微敞著的窗落入桌案之上,照亮了江玉珣抹了藥酒的手腕,亮晶晶好似一縷月光落在此處。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笑了一下並略為惆悵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讓你見我父母……”
在應長川面前“暢所欲言”慣了的江玉珣,說完這番之後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
自己的父母如今還在現代,但是原主的家人卻已經逝去。
想到這一點的他趕忙補充道:“我沒有詛咒你的意思!”
說著便仰頭朝坐在自己背後的應長川看去。
江玉珣的動作幅度有些大,發頂的銀簪也跟著歪了一下。
應長川輕輕笑了起來,他隨手拔掉了江玉珣發頂的玉簪,任由對方墨發披散肩頭,並將話題轉了回去:“愛卿如今可還不悅?”
“咳咳……沒有了。”江玉珣略為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原諒孤了?”應長川一邊輕撫江玉珣的長發一邊問。
“……原諒了。”
不是,應長川的話怎麼那麼多!
不想他將這幼稚的對話進行下去的江玉珣轉身拿回了自己的發簪,並向桌案看去——連儀公主送來的禮物還在這裡。
“公主送的是什麼?陛下可有看過。”江玉珣清了清嗓子,一邊說一邊將東西自桌上拿了起來。
“是地圖,”應長川終於坐直了身,他伸手解開了長卷上的緞帶,並於江玉珣耳邊輕聲道,“是西域地圖。”
“……西域?”江玉珣手緩緩將長卷展了開來。
窗外的蟾光盡數傾瀉在三尺有餘的長卷之上,照亮了圈內的山川湖海、草戈壁原。
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在剎那間出現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這個時代的制圖技術尚有些落後,用腳步丈量出的地形也不甚準確。
但江玉珣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這是巧羅等國以西的世界,最上方的是霄北崖。”他喃喃自語道。
見江玉珣一眼認出此圖,應長川眸中也不由多了幾分驚訝。
他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直接點頭道:“西域質子將此圖作為禮物獻給折柔王,後又輾轉到了連儀公主的手中。”
江玉珣的眼睛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心髒也隨著這幅圖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陛下,稍等我一下!”天子的話音還沒落,江玉珣突然起身快步向殿外而去。
他鮮少像此刻般著急。
幾息後,穿堂內生出“吱呀”一聲輕響。
江玉珣打開了流雲殿後殿的大門,過了一會突然帶著一個東西急匆匆地走了回來。
……這是應長川手繪的那幅地圖。
如今這張以昭都為中心的地圖已被徹底填滿。
北至霄北崖與它腳下廣袤的冰原,東至蒼茫大海南至海沣國。
周人已知的世界,已緩緩在江玉珣面前展開。
仙遊宮忽然刮起了一陣風。
夜風吹得窗外竹林跟著一道沙沙響了起來,如海浪一般拍打著流雲殿。
“這地圖實在太大。”話音落下之後,江玉珣索性直接將它攤開放在了地上。
他低頭深深地看了地圖一眼,末了忽然跪坐於地,並小心拿起連儀公主送的那張地圖,與它輕輕拼在了一起。
這兩張地圖的比例雖不一樣,卻神奇地自一處連接了起來!
江玉珣的呼吸隨之一窒。
“那是定烏穆高大草原。”應長川不知在何時站在了江玉珣的背後。
——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那般。
這兩張地圖的中心點竟然是定烏穆高大草原。
江玉珣起身端起燭臺。
“……霄北崖、原撫嶺、密滦敕河。”他伸出手指,虛空自那地圖上撫了過去,並按照地圖所寫,念出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
開口之後江玉珣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正在微微顫抖。
大周所在的大陸地勢中間高、四周低。
“原撫嶺”還有嶺下的“密滦敕河”將大陸分成東西兩半。
從前的它們是兩個孤立存在的世界。
這一刻終於在眼前的地圖上吻在了一起,隔著數萬裡緩緩相揖。
仙遊宮內的風聲愈發大,吹得門窗輕響。
念完那些名字之後,江玉珣和應長川都不再說話。
月光照亮了他們的眼眸。
兩人的目光都不再似從前那般平靜。
如今的大周疆域面積已經達到了這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極限。
士兵不必再向西而去,但是商人卻可以!
在未來,茶葉、陶瓷與絲綢必定會如歷史記載那般翻過高原與山地,去往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江玉珣的心跳變得愈發快。
他甚至能夠感受到,此刻的應長川心情也絕不會平靜。
“哐——”
夜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木窗重重地砸向窗框。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雨聲,空氣中多了一些泥土的清香。
“……好像快下雨了,”緩過神來的江玉珣回頭看了一眼窗外,連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放在地上的圖卷了起來,“這地圖可千萬不能被雨淋湿。”
他一邊收拾地圖,一邊笑著回頭看向應長川:“陛下繪圖的功力非常強,往後有空可以再將這兩張圖畫在同一張紙上。”
江玉珣完全不覺得自己給天子布置任務有何不對。
而應長川更是答應得格外順暢:“自然。”
天子早屏退了流雲殿外的宮女和太監。
眼看暴雨將至,他便上前去親手鎖住了窗。
就在關窗前那一刻,忽有一陣夜風自窗縫裡溜了進來,吹滅了放在不遠處的燭臺。
房間內忽然靜了一瞬。
江玉珣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此刻殿內的氣氛實在太好。
空氣裡的藥酒香非但沒散,甚至變得比剛剛還要醉人。
在側殿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已經收好地圖走向窗邊的江玉珣忽然踮起腳尖,朝著天子臉頰上啄吻了一下。
幹完壞事之後他便迅速向後退去,想要裝作無事發生。
然而江玉珣到底慢了一步。
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
細密的雨點似針般噼裡啪啦撞向窗棂。
應長川忽然向前攬住了江玉珣的腰,隨著窗外雨滴的節奏在他唇邊落下一個接一個碎吻。
同時含混不清道:“知道方才我為何在流雲殿待了那麼長時間嗎?”
“不,不知道……”江玉珣的聲音早被輕吻撞碎。
他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應長川的動作,但還未動便想起自己懷中還抱著畫卷。
江玉珣立刻停下的動作,此刻他隻能被動承受這些親吻。
應長川於江玉珣耳畔笑了一下,用低啞微沉的聲音向他解釋道:“前朝靖侯風評不佳,連儀公主早年間也聽過有關他的不少傳聞……”
江玉珣的耳邊瞬間“嗡”一聲響了起來。
“前朝靖侯”就是應長川的父親。
他不但拜高踩低是聆天臺的忠實信眾。
甚至於私德不佳,府中不但男女無數“玩法”更是花樣眾多。
——這一點甚至被隱晦地記載在了《周史》之中。
連儀公主這些年雖然沒有回大周,但也知道應長川身邊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方才看到江玉珣手腕上那些刺眼的痕跡,她瞬間想起了應長川的父親與那些稀奇古怪的傳聞……並明裡暗裡叮囑應長川不能做太過過分的事。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江玉珣不知何時已半躺在了榻之上。
對面人的呼吸似絲帶般系於他脖頸。
大致說完連儀公主的擔憂後,應長川非但沒有住口,甚至還反問起了江玉珣:“阿珣猜,她都誤會我對你做了什麼?”
伴隨著應長川的話,江玉珣的手腕甚至在這一刻發起了燙。
……做了什麼事,手腕上才會有那麼多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