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復於內心深處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大腦還是不受控制地順著應長川的話思考了起來,並微顫著聲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通通說了出來。
幔帳因為應長川方才的動作散了開來。
江玉珣略為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從沒有像此刻一般後悔自己當初翻了若固送來的那本畫冊。
※
夏季的大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早晨天已徹底放晴,隻剩地上的小灘積水還留有昨夜大雨的痕跡。
燥熱了一段時間的怡河平原終於涼爽了幾分。
百姓紛紛離家遊山玩水,唯獨仙遊宮內眾人和從前一般忙碌。
……
回到昭都之後,江玉珣仍有許多事情要做,完全沒有工夫去管那些被聆天臺遣至北地的“奸細”。
不過他還是從玄印監的口中得知了不少消息:
聆天臺的那幾名信眾在詔獄裡待了沒多長時間,便將該招的和不該招的通通說了出來。
表面上看,這些人隻是曾經隻是生活在昭都附近的普通民眾。
然而頻繁參加聆天臺活動的他們,早在有意無意之中知曉了許多密辛。
這一次更直接將聆天臺的老底揭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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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江玉珣看來這些事情並不重要。
——他們收了聆天臺的好處,並為其賣命前往折柔通風報信,此事完全是將大周無數百姓性命置之不顧。
假如這件事泄露出去,必定會給聆天臺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江玉珣一行人回到昭都之後,聆天臺的巫觋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著急了起來。
他們在短短幾天時間內不斷求見天子,卻被應長川以“忙碌無暇招待”的理由拒之門外,至今沒有成功踏入仙遊宮一步。
“……所以說巫觋還在仙遊宮外?”聽完玄印監的話後,低頭整理奏章的江玉珣終於放下手頭事向對方問道。
玄印監笑了一下回答:“正是!商憂身邊的那名巫觋在外面守了整整兩日,眼睛都未合一下。”
聆天臺本就非常心虛,應長川回到昭都之後遲遲沒有行動更是加重了他們的焦慮。
按照玄印監所說,此時整個聆天臺都已在暗中躁動了起來。
就在江玉珣和玄印監談論此事的同時,流雲殿外突然傳來一陣通報聲。
太監尖利的嗓音穿透殿門,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聆天臺司卜商憂求見——”
江玉珣緩緩放下手中的毛筆,與站在案的玄印監對視一眼——仙遊宮閉門幾日,商憂終於按捺不住來到了這裡。
太監的話音還未徹底落下,應長川也緩步自殿後走了過來。
玄印監連忙向他行禮,江玉珣則忍不住抬眸問:“陛下可是要見商憂?”
“不急,”天子緩緩坐於席上,他隨手端起茶盞並搖頭道,“司卜大人向來喜歡‘與眾同樂’如今正是一個機會。”
江玉珣略微疑惑地朝他看去。
他本想問應長川為什麼這樣說,但還未開口便猜出了個大概來——商憂深知聆天臺的根基在於昭都平原上的無數信眾,這些年不但行事低調,且常常貼近百姓。
聆天臺之所以如此著急,八成是應長川已暗中讓玄印監將此事散布了出去。
假如自己猜得沒錯的話,仙遊宮外或許滿是百姓。
而此時的商憂,則正在仙遊宮的宮門外接受他們的質問。
作為司卜,商憂必不會親自去聯系那些奸細。
但這件事他一定會交給自己身邊最信任的巫觋去做。
如今司卜已親自來到仙遊宮,巫觋必不能缺席。
心理素質不錯的商憂或許能夠穩住心神,但是那些的巫觋卻不一定了……
在百姓的圍觀之下,他們必定會露出破綻。
被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巫觋臉上但凡有一絲一毫的不對。
這些細節便會迅速傳遍昭都的大街小巷。
如今歷史已經發生了變化,長川再也不必像歷史上寫的那樣一把火燒掉聆天臺。
他隻需自人心下手斬草除根,徹底斷其根基。
-
就在江玉珣發呆的時候,周圍的玄印監已被天子遣了出去。
走時他們還不忘聽天子的話,將一張紙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之上。
“陛下這是要做什麼?”江玉珣疑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紙張。
……假如自己沒有認錯的話,這紙上似乎是一個沒有填滿的日程表?
大周所在的時代並沒有這個東西。
眼前這張表格的格式,是應長川從自己的本冊上抄來的!
江玉珣忍不住默默地咬了咬牙。
天子笑了一下緩聲道:“下月休沐十日,由江侍中負責替孤安排行程。”
“沐休十日?”江玉珣愣了一下問,“為什麼突然休息這麼長時間?”
大周一周一休,遇到冬至、夏至這樣的大節也隻增添到三五日。
方才拿起奏章的應長川把手中的東西放了下去,他忽然蹙眉假裝不悅道:“天子大婚,理應沐休十日。”
江玉珣:“……”
我明白了,應長川這是要給自己放婚假……
甚至他還要我來安排這十天裡的日程。
他還是歷史上那個著名的工作狂嗎?
“怎麼,”見江玉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應長川又一次壓低了聲音問,“江侍中可有疑義?”
他刻意了聲音放緩,話語裡多了幾分漫不經心之意,就如兩人初遇時那般。
甚至還在說話的同時輕輕旋了旋指間那枚玄玉戒。
陽光透過饕餮紋座屏的間隙落在了應長川的臉上,一瞬間晦明不清。
他似乎真的在這一刻回到了幾年前,變回了那個喜怒難辨的天子。
如今的江玉珣早已不隻是“侍中”,朝野上下都習慣叫他“江大人”或者“江尚書”。
許久沒有聽過的“侍中”一詞一出,便將江玉珣的記憶拉回了幾年前。
看到天子始終嚴肅的表情,他突然意識到……
應長川這是在和自己cosplay?
內侍官們早從這裡退了下去,坐在空蕩一片的大殿上的江玉珣忽然有些心虛。
“沒……沒有……”江玉珣略為僵硬地拿起了筆,還不等他想好要在紙上寫什麼,方才還坐在席上看奏章的應長川忽然起身緩步走了過來。
等江玉珣反應過來的時候,應長川已經將他攬在了懷中,並拿起了那支被他放在一邊的筆。
“江侍中既然不寫,那便由孤來安排。”
應長川的話語裡滿是危險,說著便懸腕蘸起了墨來。
江玉珣的身體下意識隨之一顫,他延遲想起一個問題——大周的婚假不是三天嗎?怎麼突然變成十日了?
第103章
應長川的手比江玉珣大了一圈,明明握的是同一支筆,但那支筆在他手中卻顯得格外小巧。
應長川的手腕懸了半晌卻遲遲沒有落筆。
就在江玉珣以為他方才隻是開玩笑,並準備松一口氣的時候,天子竟然鄭重落筆,認真在紙上寫了起來。
昭都、月鞘嶺、燕銜湖……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對應著時間現於紙上。
應長川似乎是真的打算離開仙遊宮,去附近休息個痛快!
饒是做了心理準備,江玉珣仍不免震驚道:“陛下真打算給自己放這麼久的假?”
他一邊說一邊不可置信地轉身看向天子。
應長川手指一頓,他並未停筆而是隨口道:“孤的確自幼從未休息過如此長的時間。”
並轉身看向江玉珣,似乎是在期待身邊的人表示一番。
過去的應長川是個實打實的工作狂。
別說是正常工作時間了,休沐時也會喚人來御前聽命。
朝堂上下苦不堪言。
他的語氣雖然帶著淡淡的遺憾,但是想起從前那些被迫一起加班的日子,江玉珣的心中非但半點的波瀾都沒有起,甚至還有幾分愉悅。
想到這裡,他便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不多白紙便被填了個滿滿當當。
天子突然在此刻抬眸看向江玉珣,並放下手中毛筆猛地將身前的人壓在了桌案之上。
應長川一手將江玉珣的雙手錮在頭頂,一手扶在他的腦後。
被迫枕在桌案上的江玉珣不由小聲驚呼了句:“陛下——”
同時用餘光看向四周。
墨跡未幹的“日程表”被風吹到了桌角,隨時可能墜下。
大殿內除了自己和應長川以外,隻剩一張張空置的座席與那扇巨大的饕餮紋座屏。
……這裡可是流雲殿。
是大周乃至於全天下的權力中樞,文武百官平日上朝的地方!
應長川怎麼能在流雲殿做這種事?
江玉珣的眼中滿是心虛,掙扎間身上的官服也變得松散。
天子的視線隨之落向他衣領,並壓眯著眼睛別有深意地看向他:“江侍中御前失儀,該當何罪?”
……應長川怎麼又演了起來。
江玉珣本不想配合,但無奈隻能坦白道:“明明是你仗勢欺人!”
江玉珣的手腕被桌邊磨紅了一片,配著他的話真是怎麼看怎麼奇怪。
應長川自然不會放手。
他一邊輕撫手下青絲,一邊於江玉珣耳邊漫不經心道:“怎麼,不可?”
應長川的語氣雖然平靜,但是話語裡的危險與不屑甚至於傲慢卻半點也不摻假。
此時天子似乎已經不再偽裝,徹底將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了出來。
——如今他隻想隨心所欲。
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應長川忽然附身吻在了江玉珣裸露在外的手腕上。
落著紅痕的手腕隨之輕顫,不止桌角的紙張隨動作飄落於地,甚至於就連沾滿了墨汁的毛筆也在此刻重重地墜了下去,濺出一灘墨痕。
大片大片的陽光順著窗墜入流雲殿內。
這一切,簡直荒唐極了。
-
聆天臺的人並非直接等在仙遊宮外。
準確的說,他們是被士兵被攔在了行宮所在的山腳下。
不遠處便是奔流向東的怡河,站在這裡連仙遊宮的大門都看不到。
時間一點點過去,陽光漸烈。
同樣死守在這裡的百姓熱得滿頭是汗,卻怎麼也不肯離開此地回家避暑。
他們將停在仙遊宮下的馬車團團圍起。
外圈百姓群情激奮,恨不得衝上前將那幾個站在馬車外的巫觋揪出來。
前排百姓曾對聆天臺篤信不疑,如今他們心中雖已打起鼓來,但還是展開手臂站在最前方阻擋著背後的人,並懷著最後一絲希望想從商憂的口中討個說法:
“……司卜大人,外界傳言聆天臺故意找人將澤方郡的糧草、辎重泄露給折柔人,這究竟是真是假!”
“司卜大人,司卜大人您在馬車裡嗎?”
“大人您就出來看我們一眼吧!”
可無論百姓怎麼說,這架懸著“聆天臺”玉牌的馬車都穩穩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站在馬車外的巫觋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馬車內,身著鉛白色法衣的商憂始終緊閉著眼。
可惜緊握玉件,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的骨節卻暴露出他的心情並沒有表現得那般平靜。
見聆天臺眾人在此處裝死。
被攔在背後的百姓逐漸激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