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長川把江玉珣抱在懷中,如平常那般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著他背後的長發。
幾息後,終於微微用力再次拽松了那根束發的緞帶。
應長川的聲音有些許的沙啞:“隻是忽然想起,孤還未來得及與心上人結發罷了。”
刻意放緩的話語似流沙劃過耳畔,他一邊說一邊在手指間纏弄著江玉珣的黑發。
心上人……
江玉珣的睫毛隨著輕輕顫了一下。
應長川垂眸向他看去。
懷中人覆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在此刻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微一用力從這裡撓了過去。
剎那間的輕觸,似火星落在了天子的肩上。
他的眸色在瞬間變得愈發幽深。
應長川向來對世俗的婚配沒有什麼興趣,甚至還覺得鄙俗不堪。
直至他自己有了所愛之人,終於也生出了想要看到對方因自己而穿上紅衣的念頭。
大周雖男風盛行,然而提到此事大多數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不入流的“男寵”。
身為天子的應長川大可以給江玉珣任何頭銜與身份。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應長川不想讓江玉珣成為任何人的附庸,哪怕是身為天子的自己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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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於原本完全不關心“生前身後名”的他,如今竟格外在意世人對江玉珣的看法,完全不想讓對方背負半點汙名,與無端的猜測。
無論是今日還是未來。
應長川垂眸笑了一下,也與此刻輕輕取下了自己頭上那頂玄玉發冠。
兩人的黑發在此刻交纏在了一起。
停頓幾息,江玉珣終於松開緊攥著對方肩上衣料的那隻手,同時任由那頂絲薄制成的蓋頭,如盛放過的花瓣一般飄落於地。
自始至終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天子沒有說話,他借著毡簾外的一點燭火將兩人的長發纏在了一起,動作格外認真。
——既不能給世人看,那應長川便給自己看。
江玉珣隻看了一眼兩人交纏的長發,便重新將視線落在了應長川的身上。
天子煙灰色的眼眸,被燭火映得格外溫暖,“珍視”一詞從未像現在這般具象化。
黑發已輕輕結起,天子終於不舍地將手放下。
淡淡的龍涎香被夜風吹至鼻間。
……江玉珣明白,應長川和自己一樣有了牽掛。
-
轉眼已到春夏之交,這個季節天氣的變化格外快,草原上的風也比往日更大。
要不是此時早草長鶯飛,四周再無裸露的荒地,恐怕會爆發比初春時更大的沙暴。
鎮北軍駐地的角角落落都立著高聳入雲的旗杆。
此刻旗杆上的戰旗正隨著烈烈狂風一道在半空中亂舞。
這風是從昨日傍晚吹起的。
如鬼哭一般在耳邊怒號了整整一個晚上。
清晨起床之後,江玉珣第一時間走出軍帳向旗杆而去。
他仰頭望向軍旗——玄色的旗幟一半被大風吹地纏在了旗杆上,另一半卻輕指著西南的方向。
江玉珣不由蹙起了眉,呼吸也隨之一滯。
象徵大周天子御駕親徵的軍旗除了能夠鼓舞人心以外,更重要的是能起到辨別風向的作用。
今日的風實在太烈。
半纏在旗杆上的軍旗所指方向並不清晰。
江玉珣猶豫片刻,終從袖中取出一根一尺長的發帶拿在了手中,並小心向外探去。
那發帶先是胡亂舞動了幾息,接著竟也隨著半空中的軍旗一道指向東南。
江玉珣的心隨之高高懸了起來。
……風向真的變了。
“愛卿在看什麼?”應長川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江玉珣的背後。
說著,他也與身邊的人一道抬頭看向軍旗。
見他來,江玉珣立刻轉身將發帶交給應長川:“今日的風向不對。”
身邊人隨即拿起發帶,抬手查看起了風向。
江玉珣的語速變得格外快:“昨天晚上風向還在不斷變化,但今天早晨似乎已經固定成了西北風。”
說到這裡,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江玉珣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在馬背上打來天下且與折柔交手過的應長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假若折柔想要縱火,那今日便是最好的機會。
鎮北軍駐扎在定烏穆高大草原的腹地。
這裡地勢較高、水草豐茂且便於瞭望,是一個進攻的好地方。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
定烏穆高無遮無擋,沒有人說得清折柔究竟會選擇從哪個方向縱火,亦或是多角度行動。
在草原邊緣蹲守折柔士兵,無異於大海撈針。
應長川一點點攥緊了手中的發帶。
他朝江玉珣點頭,末了轉身向軍帳而去,並一邊走一邊沉聲向周圍人吩咐道:“去叫定北將軍帶人過來。”
天子的聲音雖不大,但是語氣卻是少見的嚴肅。
聞言,守在不遠處的士兵立刻下跪行軍禮道:“是,陛下——”
仍站在原地的江玉珣不由抬眸,再次看向軍旗。
玄色的軍旗在狂風中起舞發出劇烈的響動,猶如戰鼓隆隆敲響於心間。
大戰將要爆發。
-
深夜,定烏穆高大草原北部邊緣地帶。
棗紅色的戰馬上,身著褐色皮甲的丘奇王一點一點咬緊了牙關。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隻剩下濃到化不開的殺意。
一名士兵上前將右手搭在胸前,向他行完禮後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問:“……王,現在動手嗎?”
“不急,不急,”丘奇王眯著眼睛看向定烏穆高,並低聲輕喃道,“再等一炷香的時間吧。”
“是,大王!”
隨丘奇王來到此處的皆是那天與他一道逃竄至此地的親兵。
他並沒有再理會親兵,而是抬頭向前看去。
此時定烏穆高大草原讓高高的牧草,正隨著狂風倒向西南。
見此情形,丘奇王忽然笑了一下,用低啞的聲音對身旁的人說:
“前朝之時,我丘奇部乃折柔最繁華的部落。我們靠南,水草豐茂、牧場廣闊,四季都可以放牧。牛、羊更是數不勝數……若是一不小心遇到災年,還可以南下去大周討生活……”
丘奇王的聲音沙啞,話語裡滿是懷念:“多輕松,多愜意啊。”
說著說著,他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唇邊也出現了幾絲的笑意,似乎也隨著自己的話,一道回到了過去那個美妙的年代。
周圍年輕一些的士兵,眼眸中隨之生出了向往與期待之情。
狂風之中,丘奇王胯下的戰馬不安地在原地踏起了步來。
方才緊閉著眼睛的他猛地睜眼,狠狠地看向西南。
——如今不但定烏穆高大草原不再屬於自己,原本聲望最高實力最強的自己,也隻能寄居在他人籬下。
甚至成為了這場戰爭中帶兵打頭陣的“先行兵”!
一不留神便會命喪黃泉。
這讓丘奇王怎能不恨?
他攥緊了手下的皮鞭,恨不得現在便一把火燒了整片定烏穆高!
一炷香的時間過得格外快。
方才落在他們頭頂的雲朵已被狂風吹向西南,並遮掩住了月色。
原本明亮的草原,在這一瞬陷入黑暗之中。
丘奇王而且他攥著皮鞭的那隻手,朝著周圍人厲聲道:“現在出發!”
“是,大王——”
原本騎在戰馬上的折柔士兵對視一眼,終於翻身下馬並自馬匹背上的麻袋裡拿出了此行所用的工具。
除了火把、火折子以外,竟還有許多裝在陶罐裡的液體。
那不斷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液體並不是這水,而是麻油。
丘奇王的唇角一點點揚了起來,他自始至終都死死盯著西南的方向。
停頓幾息後,終於壓低了聲音道:“去吧。”
方才下馬的士兵迅速行禮,並悄無聲息地向四周散去。
初夏時節,牧草已經長高直逼向馬腹。
這些身著黑衣、彎身行走在牧草之中的折柔士兵沒過多久便徹底沒了蹤影。
丘奇王始終坐在馬背上遙看著西南的方向,經過了上次那一場慘敗過後,他行為做事變得謹慎了許多。
他雖然還不知道大周有望遠鏡,但仍命屬下低調行事,千萬不可被人發現蹤跡。
狂風還在繼續刮,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
生長在水邊的牧草已被吹得倒伏於地。
而方才如棉被一般覆蓋著明月的雲彩,也在這一刻被吹散。
騎馬立在草原邊的丘奇王抬頭看了一眼天,終於拽了拽韁繩向西北而去。
……
定烏穆高大草原內部。
牧草劃過裸露在外的皮膚帶來一陣痒意,但彎腰行走於草地中的折柔士兵,卻似感知不到一般連眉頭都未眨一下。
他們一邊向不同的方向散去,一邊緩緩傾灑著陶罐內的桐油。
並逐漸深入草原之中。
幾個時辰之後,終有烈火燃起。
並被狂風帶著向西南而去。
火焰照亮了士兵棕褐色的眼睛。
他深深注視著眼前的烈焰,表情平靜中又透著難以言說的瘋狂。
此戰若是勝利,他們便可殺了周人,南下攻向昭都!
若是失敗……寧可徹底燒毀,也絕不會將定烏穆高這樣的寶地拱手讓給其他二王。
※
天上的白雲早被狂風吹散,月光將草原照得與白晝一般亮。
明明還是凌晨,但是鎮北軍大營中卻有至少一半人並未像往日一般進入夢鄉,而是手持武器嚴陣以待。
鎮北軍駐地以外建立了數百座崗哨。
木制的塔樓上,有士兵手持望遠鏡不斷朝遠處觀望。
橘紅色的火星非常顯眼,漫向地平線的那一刻,守在崗哨上的士兵便已發現了它。
“……北方起火了!”確定方位之後,士兵立刻放下望遠鏡轉身去拿放在崗哨內的旗幟和號角。
另一人則在此時下樓,以最快速度備起了馬來。
崗哨上,士兵吹起了軍號。
幾聲長短不一的號聲,將方位透露給了更遠處的同伴。
等守在遠方的同伴拿起軍號重復他的節奏,並確認無誤之後,那士兵終於以最快速度帶好所有物品離開了崗哨。
最終與另一名士兵一道騎著快馬向鎮北軍大營而去。
不消片刻,“嗚嗚”的軍號聲便已響徹整片定烏穆高大草原。
本已嚴陣以待的鎮北軍,隨即進入戰爭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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