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朝身旁士兵笑了一下,末了輕聲道:“還是正式一點吧。”
折柔王原本便統而不治,新王更隻是個牙都沒長齊的奶娃娃。
這種“外交活動”每年都要進行一次,並不受雙方重視。
但是頭回代表“大周”離開這片疆域的他,忽然覺得此時應該來一點點儀式感才對。
春風拂過,撩動了年輕使臣青色的衣擺。
懸在他胸前的松石鏈,也隨之輕輕搖動。
黃沙之中,他是唯一的碧色。
江玉珣不由站直了身,舉手加額無比鄭重地躬身朝大周的天子行了一禮。
他的動作極其標準,身姿如青竹般挺拔。
朝霞不知在何時消散,遠方隻剩一輪紅日。
“走吧。”
行完一禮江玉珣重新站直身,正欲回頭走向馬車。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竟看到……
不遠處的軍帳旁,一身玄衣的應長川忽然朝自己笑了一下。
接著他居然緩抬起手,也朝自己回了一禮。
應長川的動作優雅而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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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珣不自覺睜大了眼睛。
——按前朝舊制,大臣行禮之後皇帝還須回禮以示尊重。
但自應長川登基起此制便戛然而止。
這是江玉珣第一次見到應長川向大臣回禮。
他的呼吸不由一滯。
江玉珣輕輕地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春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馬鬃隨風舞動。
不知道是誰先抽動馬鞭,戰馬終於嘶鳴一聲拖著一駕駕馬車向北方而去。
守在軍帳外的玄印監與士兵,也紛紛向營區內退去。
隨應長川一道來的將軍在此刻上前行禮道:“陛下,請問是否現在前往校場?”
“不急。”應長川眯著眼睛向前看去。
江玉珣在士兵的帶領下走向了最後一駕馬車。
就在登車的那一瞬,他腳步竟又是一頓。
猶豫片刻,江玉珣還是忍不住微抬起手,朝應長川所在的方向輕輕揮舞了兩下。
下一刻,他終於笑著撩起簾子踏入馬車之中。
“走吧。”
“是,江大人——”
春風吹得遠處麥田輕搖。
紅日照亮了一片碧天。
馬車緩緩駛向折柔的方向,直到消失成為黑點,天子終於轉身回到了軍營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江玉珣:應長川還怪有禮貌的。
第53章
去往折柔的官道上滿是被狂風吹來的砂礫。
裝滿絲帛、草藥的馬車行進速度本就緩慢,如今更是如蝸牛一般在地上挪動。
草原初夏才綠,如今窗外灰突突一片沒有半點“風景”可言。
但江玉珣卻始終盯著窗外,認真觀察著周遭景物。
臨近正午時,一行人終於到了折柔的地界。
和江玉珣同坐在一輛車上的湯一蒙,從上車起便一覺睡到了這個時候。
醒來見江玉珣還在盯著窗外看,他忍不住好奇道:“江大人,您這一路上都在看什麼呢?”
說完便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江玉珣回頭朝他笑了一下說:“我想看看這一路上環境究竟如何。”
湯一蒙斂神向窗外看去,同時回憶道:“路上的風景我還真沒太注意過,隻記得王庭四周盡是草灘地、草甸,非常方便養馬、放牧。”
折柔王庭與大周邊城之間隔著一片狹長的沙地。
過了這片沙地便是一望無際的伊延草原,折柔王庭就坐落於此。
風沙過後天空碧藍如洗,從江玉珣等人所處的位置一眼就可以望到矗立在遠天盡頭的王庭,與它背後那座矮山。
江玉珣點頭補充道:“王庭正北方還有一片山林,折柔人制作弓箭和搭建帳篷用的木材,大部分都是從那裡來的。”
除此之外,後世考古還從王庭遺址附近發現了一座鐵礦。
這座城市的誕生十有八九與它們相關。
遠離沙地以後腳下的路明顯好走了許多。
說話間馬車便到了王庭以外。
之前來過這裡的湯一蒙當即壓低聲音:“夷人多尚東,與我大周坐北朝南不同,折柔王庭坐西朝東布局。牲畜和馬匹則圈養在王城的最外圈。”
講到這裡,他語氣不由變得嚴肅了起來:“據說折柔王庭城牆極其堅固,甚至可以在牆上磨刀……”
大周與折柔雖然暫處於友好狀態,但是雙方均在暗地裡將對方視作敵國。
“敵國使臣”自然不能在王庭中闲逛,湯一蒙說的這些,都是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連儀公主告訴他的。
說話間,白色的夯土城牆便出現在了二人面前。
湯一蒙不知道這牆是怎麼築的,但是現代人早在遺址發掘中找到了答案。
眼前的城牆由粘土、砂和石灰制成,中間還加了秸秆等物,是存世最早的“三合土”建築。
江玉珣忍不住順著窗縫多看了它一眼。
-
馬車駛入城門後,江玉珣的耳邊便嘈雜了起來。
折柔王庭商貿繁盛,沿街有許多人正趕著牛、羊進行交易。
除此之外,江玉珣還在街角看到了幾家售賣馬嚼子、韁繩還有鞍鞯的店鋪。
他正想多看一眼,抬眸卻見整條街上的人都朝著他們望了過來,直勾勾地衝車內打量。
折柔人的車沒有頂蓋,他們一眼便認出眼前這車的主人來自異邦。
江玉珣和湯一蒙對視一眼,默契地放下了馬車的車簾。
伴隨著“嘎吱”輕響,湯一蒙壓低了聲音說:“看到了吧,江大人。這座城內一半是與我大周相似的臺榭土木建築,還有一半是帳幕。”
江玉珣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道:“這麼看來折柔王庭中人,似乎很容易受大周風氣影響。”
“對,折柔雖然閉關自守,但是除了遊牧、掠奪外,有的時候也會在私底下與我們進行貿易往來,城中不少人便以此謀生,”說著湯一蒙又把車簾撩開一道窄窄縫隙,他一邊指給江玉珣看一邊說,“這些房子便是那群人學著我們建的。”
“這樣啊……”江玉珣緩緩坐直了身,雙眸不由一亮。
這就好辦了!
按照原本的計劃,“烈酒”便要在不久以後隨移民傳至周柔邊境。
江玉珣之前還有些擔心酒究竟能不能迅速風靡折柔。
如今來似乎完全不成問題。
這座城池面積並不大,沒多久馬車便行到了長街盡頭。
街市上的叫賣聲漸漸變弱,忽有一陣號角聲自遠處響起,透過車簾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
湯一蒙輕聲提醒:“到了。”
他話音剛落,馬車就緩緩停了下來。
疾風吹著車簾輕搖,氣氛驟然間變得無比緊張。
負責守城的折柔人在這時上前盤問。
過了一會,隨行的士兵被留在王庭外圍,馬車再度向前。
伴隨著號角的嗚咽,來自大周的使臣,終於入一點點踏入了折柔的心髒之中。
-
折柔王庭內一棵樹都沒有種。
沒了黃沙的遮擋,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向大地。
折柔人並不在意這場“例行外交活動”,對懶得應付人的江玉珣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王庭內的空地上一片寂靜,隻有幾名士兵等在這裡。
他們身材高大、手持長刀,目光銳利而冰冷。
走下馬車後,江玉珣抬頭看了一眼徘徊在天上的老鷹,便在士兵的注視下向正前方的幕帳而去。
誰知剛邁開腳步,他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嘚嘚嘚——”
疾風自西邊刮來,空地上的沙礫塵土瞬間飛揚起舞。
江玉珣下意識側過頭去躲避這陣風沙。
“江大人當心!”湯一蒙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了過來。
江玉珣回眸便看到——
風沙的另一頭,有一匹黑鬃烈馬正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疾馳而來。
那馬背上似乎還有一個人……
江玉珣下意識想要抬手遮擋或是發出尖叫,但隱藏於心底裡的潛意識,卻將他的動作阻攔了下來。
馬匹的速度實在太快,躲避已然來不及了!
江玉珣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強忍著沒有閉眼,直接咬牙站在原地抬眸看向那匹如幽靈一般的黑鬃烈馬。
十米……
五米……
一米。
馬蹄高高揚起,一時間沙礫狂舞。
江玉珣的心狠狠一墜。
“籲——”
就在它踏向江玉珣身體的前一秒,馬匹上的人終於猛地拉扯韁繩,拽著它定在了原地。
幾息後風沙漸落,又有十幾匹馬緊隨其後停在此處。
馬背上的人看了江玉珣一眼,便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說起了話來。
這群人講的是折柔話,江玉珣一句也聽不懂。
但語氣中的鄙視、失望和不屑,卻明明白白地傳到了江玉珣耳邊。
嗤笑聲從馬背上傳了過來。
烈馬的主人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樣子,皮膚黝黑五官桀骜。
笑過之後他又用折柔話嘟哝了幾句,便再次拍馬向空地另一邊疾馳而去,身後十幾人隨之大笑著跟上。
疾風再次揚起沙礫,這一回江玉珣終於忍不住咳了起來。
眼前一幕發生得太快,待其餘使臣反應過來時一群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湯一蒙狠狠咬牙,壓低了聲音道:“那小孩便是新任的折柔王,我上次來的時候他還不會騎這麼高的馬。如今剛會騎……便想著來唬人!”
其餘幾名使臣也跟著道:
“不過是位名義上的王,竟然敢如此對待我大周使臣。”
“這小孩是故意給我們下馬威來的!”
“呵,可不是嗎?反正一切無禮都能用‘年歲尚小’來解釋。”
說完,又有人心有餘悸地看向江玉珣:“江大人您沒事吧?哎,剛才怎麼不躲一下呢?”
江玉珣的心髒還在瘋狂跳動。
他長舒一口氣,輕輕用手拍掉了禮服上的灰塵。
緊張的情緒還未消散,他的手指仍在微微顫抖。
江玉珣的腰背卻始終挺直:“他不敢殺我們,隻想看我們驚慌失措、狼狽而逃的樣子。假如躲避,不是正合了他的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