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自己真被嚇得狼狽逃竄,這事不出幾個月就會傳遍折柔。
說不定還會被記載在史書上,被人嘲笑幾千年……
這種人他可丟不起!
除此之外……
曾幾何時“周”對江玉珣來說是一個無比遙遠的年代。
然而從踏入折柔地界,聽到陌生語言的那一瞬起,“周人”這個身份竟忽然狠狠地烙在了江玉珣的心間。
“若我是一個人來,自然可以躲。但是代表大周出訪的使臣怎麼能躲?”他輕聲道。
“是,是……”江玉珣身旁的官員愣了一下,連連點頭。
碧色衣擺上的灰塵被江玉珣拍打幹淨。
他展袖笑著回頭向眾人看去:“走吧,不要讓殿下久等了。”
空地上的灰塵還未散盡,江玉珣的身上已纖塵不染。
這群官員並非專職“外交官”,全是少府手下的官吏。
然而此刻,他們卻突然明白了江玉珣話裡的意思。
“是,江大人——”
王庭的空地上沒有任何歡迎的儀式,隻有零星士兵守候,與鷹鷲在空中不斷盤旋。
但大周的使臣們卻腰背挺直、目光堅定,一步步向王庭中闊別大周二十載的連儀公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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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一年多時間不見,湯大人的風姿愈發從容了。”
折柔沒有大周那麼多繁文缛節,江玉珣等人行完禮後,身著紅裙的連儀公主便自屏風後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她先笑著朝眾人回禮,末了就將視線落在了最為面生的江玉珣身上。
連儀公主略微好奇地朝湯一蒙問:“湯大人,你身邊這位是?”
說話間,江玉珣也抬眸朝著前方看去。
連儀公主今年四十出頭,但保養得當的她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
她雖處於折柔王庭之中,但身上穿的依舊是大周服飾。
連儀公主是應長川的姨母。
想到這層關系,江玉珣不由仔細看了她兩眼。
公主身材高挑五官明豔……然而除了同樣煙灰的瞳色外,兩人的五官似乎沒有什麼相同的地方?
見到來人,湯一蒙連忙上前行禮道:“回公主殿下的話,這位是江玉珣江尚書,同時還在陛下身邊充任侍中。”
連儀公主沒忍住重復了一遍:“侍中?”
她的語氣疑惑中還有幾分震驚。
應長川連殺三名的侍中的“戰績”,顯然早傳到了遠在折柔的連儀公主耳朵裡。
猜到她在疑惑什麼的湯一蒙趕忙解釋道:“江大人很受陛下器重,為我大周社稷之臣。”
“能受陛下器重定然不是一般人,”連儀公主有些意外地看向江玉珣,過了一會才仰頭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時間不早,先來用午膳吧。”說完便笑著將眾人邀入帳內。
“是,殿下。”
與大周不同,折柔人實行“合餐制”。
連儀公主身邊的女官將眾人帶到了幕帳背後,那裡鋪了一張擺滿金銀器皿的地毯。
待公主落座以後,眾人也隨她一道圍坐在了地毯之上。
路上耽擱得有些久,他們寒暄了幾句便用起了午膳。
使臣之中似乎隻有江玉珣一個人是頭一回來折柔。
擔心他不知道該怎麼吃,隨連儀公主一道和親的女官細心介紹道:“江大人,碟裡盛的是奶酪,您可直接將它泡到碗裡來用。”
“謝姑姑提醒。”江玉珣連忙點頭。
折柔與大周語言不通,社會風氣也迥然不同。
連儀公主一邊用午膳一邊笑道:“折柔人吃飯直接上手抓,二十年來我始終無法適應,幹脆就不入鄉隨俗了。”她話語裡似有淡淡的遺憾。
湯一蒙忙說:“您永遠都是我大周的公主,吃穿用度自然是要與別人不同。”
此行他們還帶了烈酒,說完湯一蒙便叫人把酒打開為連儀公主斟滿,並讓江玉珣為她講起了這酒的由來。
說話間,王庭外又吹起了大風。
正午過去後,周遭似乎也不再那麼熱了。
連儀公主輕抿一口,眼眸隨之一亮:“我從未嘗過如此烈的酒。”
接著又喃喃道:“香味醇厚甘美,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好酒。”
江玉珣笑著向她說:“烈酒有許多不同的品類,公主殿下剛才嘗的隻是其中一種。此行我們為公主備了一車烈酒,往後有空您可以一壇一壇地嘗過。”
來之前他便聽湯大人說過,連儀公主性格爽朗外向,雖是異族女子但仍在王庭中混得如魚得水。
折柔貴族喜好宴飲作樂,隔上幾天便要歡聚一次,公主向來不會缺席。
自己準備的酒並不是讓連儀一個人喝的。
而是等她邀其餘折柔貴族,甚至西域人士一道品嘗。
連儀公主似乎明白江玉珣的意圖。
停頓幾息,她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道:“江大人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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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見了故人且又喝了些酒。
午膳將要用完時,連儀公主不禁感慨起來:“我來折柔的時候陛下似乎才三四歲,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別說爹娘,就連兄弟姐妹都已全部故去。”
她停頓半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如今我在這世上,竟隻剩陛下一個親人。”
微風吹起她的長發,被好好藏在雲鬢下的灰白發絲,兀地露了出來。
二十年歲月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
或許是在折柔待久了,連儀公主說起話來要比中原的皇室貴族直白許多。
她捧起金盞,停頓一會後突然問:“說來我一直好奇,陛下如今是什麼模樣了?”
下一刻,眾人竟齊刷刷地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等等……看我做什麼?
你們難道沒有見過皇帝嗎!
不等江玉珣把問題拋給別人,連儀公主竟然也回眸朝他看來:“江大人既是侍中,應當最熟悉陛下不過。”
被點到名的江玉珣隻好把手中的奶酪放回盤裡:“回公主的話,陛下如今——”
身為大臣並且還想繼續混下去的江玉珣,自然要在這個時候誇誇應長川。
但是話已經到了嘴邊,他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可惡,這也太難了!
心理陰影頗深的江玉珣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幕帳。
確定應長川不會突然冒出來後,方才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努力組織語言:“陛下如今氣度不凡、成熟穩重、從容自若,呃……處變不驚。”
天知道江玉珣有多努力,才挑出這幾個褒義卻又不過分誇張的詞語。
聽聞此言,連儀公主不由蹙眉。
江玉珣還以為她是嫌棄自己敷衍,不料下一刻竟聽到……
“成熟穩重麼……”喝了不少酒的連儀公主忍不住笑了一下,“果真是二十年過去了,我離家的時候陛下還與沉穩沒有半點關系。”
江玉珣:“!”
在連儀之前,歷史上的和親公主個個終老異鄉。
或許是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大周,連儀公主說起話來也沒有什麼顧忌。
其餘幾名使臣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接話。
但喝了兩杯酒的江玉珣卻忽然撓心撓肺起來。
他忍不住攥緊手中的酒盞,並好奇道:“公主何出此言?”
連儀公主輕抿一口烈酒,以略顯沙啞的聲音說道:“我來折柔前養了隻白貓,陛下常來我院裡看它。”
……應長川竟然會對動物產生興趣?
江玉珣不由疑惑了一下,不過想想他那個時候的年紀,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貓極喜歡吃肉,往常我都是放開了讓它吃的。可是陛下一來,卻總喜歡用肉吊著它。等它張口的時候再將肉高高抬起,讓它咬一口空。”
想到過去的事,連儀公主的聲音裡多了幾分難掩的笑意。
江玉珣似乎也隨著她的講述回到過去,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一幕。
“他因此被貓抓過幾次,身上還留了疤痕,卻怎麼也改變不了逗弄的習慣。”說完連儀便頗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江玉珣:“?!”
雖然有些離譜,但的確是應長川小的時候能做出來的事……
見他表情古怪,公主忍不住問:“江大人可有什麼疑惑?”
江玉珣頓了一下,隨口扯了個話題道:“回殿下的話,臣從未見過疤痕,故而有些驚奇。”
他以為話題可以就此終結,不料誤會了他意思的連儀公主,竟然仔細回憶了起來。
“這……時間過去太久,我也有些記不清了那疤痕落在何處了,”喝了些酒她略為遺憾地嘆了口氣,隨口建議道,“江大人若是好奇,回去後自可以去問問他。”
開玩笑,這是可以問的嗎?!
連儀公主的建議聽起來著實離譜。
——她怕是離開大周太久,仍如當年一樣把應長川當做孩子看待。
不好拆穿這一點的江玉珣一邊默默吐槽,一邊隨口應下:“是,公主殿下。”
回憶完此事,連儀公主喝掉手中烈酒,忍不住笑著輕輕搖頭道:“明明那麼喜歡,卻總要欺負一隻小貓。這不是幼稚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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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湯一蒙來之前說的那般,折柔人雖不重視這場活動,但仍緊盯著使臣,不給他們半點自由活動的機會。
用完午膳後不過三四點鍾的樣子。
江玉珣一行人被折柔士兵帶到了住處,往後便難再出來。
喝了些酒又沒事可做的他隻好悶頭補覺。
這一覺睡醒,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折柔王庭所在地區終年少雨。
他們住的幕帳也與大周的有所不同。
——譬如頂端開有用來通風換氣的天井。
今天天氣不錯,躺在榻上便能看到漫天的星子。
江玉珣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透過天井一顆顆數起了星星。
“哎……”這時候要是有個手機就好了。
也不知道應長川現在在做什麼?
……十有八九是在批奏章吧。
躺在榻上發呆的江玉珣忍不住胡思亂想。
古代的夜間娛樂活動實在匱乏。
假如不睡覺的話,好像真沒什麼事情可以做。
想到這裡,江玉珣眼眸突然一亮:“我知道了!”
應長川覺那麼少,晚上隻能靠處理公務消磨時間。
——難怪他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工作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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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夜色雖深,但刻漏方才指到戌時。
放在現代,晚飯的飯點還未過去。
應長川在鎮北將軍的陪同下檢閱完戰車,回到了軍帳之中。
他一向勤政,奏章堆積的並不多。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徹底處理完了手頭上的事。
見狀,守在軍帳內的士兵終於上前,朝他行禮道:“啟稟陛下,江大人走之前已把郡內屯田情況記錄在冊,他說等您空闲後便將此冊拿給您看。”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應長川心間不由一動。
“好。”
他話音剛落,士兵便雙手把本冊遞到了應長川眼前:“請陛下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