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正努力回想之前發生的事,耳邊忽然出來一陣細響。
幄帳不知道被誰輕輕拉了開來。
一縷陽光順著縫隙落了進來,江玉珣下意識皺眉艱難地朝帳外看去。
一片玄色衣擺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啟稟陛下,江大人的燒還未退,今天下午依舊似醒非醒的。”
“呃,不過江大人用藥很配合,預計明天,或,或許就能退下來了。”
太醫的聲音忽遠忽近,聽不怎麼真切。
眼前的景象更是直泛重影。
頓了幾息後,江玉珣燒到昏沉的大腦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應長川 。
下一秒,忽有人俯身輕輕地觸向他的額頭。
寒意自那處散開,燒得暈頭轉向的江玉珣想起什麼似的艱難地抬起手,輕輕向對方觸去。
“……咳咳,陛,陛下……臣的…劍……”
燒了許久的他聲音都變得沙啞,聲音含含糊糊聽不怎麼真切。
江玉珣一開口,就把守在一旁的太醫嚇了一跳:“陛下,江大人雖還在說胡話,但,但已經比上午好多了。”
語畢,忍不住抬手擦起了額間的冷汗。
說完那句話後,江玉珣又起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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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仍強撐著睜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朝天子看去,似是在期待對方的答復。
他眼圈和鼻尖還泛著紅,眉毛也因難受而微蹙在一起。
落在應長川的眼裡,就像是被霜打雨淋過般蔫巴巴的。
身著玄色深衣的天子並沒有理會太醫,而是輕聲對江玉珣說:“好,孤知道了。”
诶……
江大人說了什麼,陛下便知道了?
太醫愣了一下,不解地朝幄帳內看去。
得到滿意的答復後,江玉珣再一次沉沉地闔上了眼睛。
在意識變得模糊之前,他終於想起……此時自己,似乎正躺在應長川寢殿的偏殿之中。
過了幾息,天子緩緩起身從屋內走了出去。
太醫隱約聽到應長川將玄印監喚了出來,並吩咐他們去尋一把輕劍。
原來江大人是在找他的劍!
聞言,守在這裡的兩名太醫不由對視一眼。
那樣模糊的聲音陛下竟然都能聽得出來?
-
與此同時,聆天臺。
月鞘山的山道上的白雪,被馬蹄踩得烏黑、斑駁,再沒了往日的縹緲之氣。
雪還沒有停,但仍有數百名百姓從山下而來,將聆天臺團團圍住。
他們三五成群圍在一起,小聲議論著這陣子發生的事。
說完後又將視線落向了不遠處的聆天臺。
“今日聆天臺真要處死巫觋?”
“昭都都這麼傳,應該不會有假吧……”
“自然不會有假!一會會有官兵帶他們腦袋出來示眾的,且等著看吧!”
……
不僅這群百姓,今日聆天臺外還多了不少官兵駐守。
這是它創立數百年來的頭一回。
數百支蠟燭將位於聆天臺最深處的祭臺點亮。
祭臺上的血汙與狼狽瞬間無所遁形。
“……呸!商憂你若是有本事的話,便走出祭臺到外面看看,”渾身是血的巫觋一邊大笑一邊瘋狂怒罵著,“現在聆天臺裡裡外外全是官兵,你的一言一行全在皇帝的監視之下了!你退讓了這麼些年,便退讓出了個如此境地嗎?”
應長川不但以“江玉珣被擄”為由頭肆無忌憚地在聆天臺大開殺戒。
甚至在那之後還光明正大地將官兵派駐於此,說是要“幫”司卜維持穩定,防止再有人生出二心。
聆天臺內原本站在商憂這邊的巫觋們,雖然也知道這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但是聽了這番言論,心中仍難免生出芥蒂。
死到臨頭,祭臺上的巫觋說話愈發大膽:“商憂啊商憂,現在連我都忍不住懷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憑借此事,以朝廷之力排除異己了!”
商憂沒有說話,隻顧擦拭手中法器。
祭臺之下,還跪著十幾名正在渾身發抖的巫觋。
他們口中不斷念叨著:“饒命,饒命……”
半晌後,商憂終於緩緩抬頭,語氣平靜道:“巫觋大人,說完了嗎?”
話音剛落,祭臺外傳來一陣鍾鳴。
數百名身著淺灰色法衣的巫觋魚貫而入。
並與往常一樣圍繞祭臺而立,伴著鍾聲戴上面具跳起了儺舞。
這一次,眾人的腳步格外沉重。
祭臺邊的燈火搖個不停。
手持法器的商憂緩步走上祭臺,按照應長川當日的口諭,雙手舉起玉劍。
祭臺上,年老的巫觋的身體不由重重地抖了一下,顏色瞬間變得鐵青。
幾息後,他終於伴著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厲聲哀嚎道:“玄天無眼啊——”
祭臺邊的儺舞也停了一瞬。
耳邊的哀嚎、鼻尖的血腥無時無刻不提醒他們:就算是巫觋,也有可能被送上祭臺。
聆天臺已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樣。
-
半個時辰過後,身著鉛白色法衣的商憂自甬道內走了出來。
他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甫一出門院內的羚羊便四散而去。
“司卜大人,當心著涼。”一名巫觋快步上前,為他披上鹿皮外袍。
說完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商憂一眼。
見他面色凝重,眉間滿是躁意,那巫觋立刻低聲罵起了江玉珣。
誰知商憂的腳步忽在此時一頓。
未來得及移入室內的茉莉,早已凍死在這場雪中。
商憂低頭看了一眼枯死的花枝,終於忍不住輕輕閉上了眼睛。
聆天臺能走到今天這地步。
除了靠江玉珣外,也少不了應長川的配合。
商憂忍不住回想起了大司卜死的那日。
羽陽宮內戒備森嚴,風吹草動全在應長川的眼皮之下。
身為當事人,商憂再清楚不過——
假如由朝廷動手殺大司卜,不但會引起各方不滿甚至反噬,更難得到聆天臺上捐的白銀。
當日昭都羽陽宮內,是應長川絕對是故意給自己“機會”,令自己殺了大司卜的。
除此之外……他更想借此事分裂聆天臺。
如今看來,應長川的目的早已達成了。
商憂忍不住折斷枯枝,繼續向前走去。
途經官兵駐守之處,商憂身旁那名巫觋瞬間閉上了嘴。
二人沉默著在官兵警惕又戒備的目光注視下向前走去。
剎那間如芒刺在背。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無聲陳述著聆天臺大勢已去的事實。
……
“商憂!你真的甘心嗎?!”
“你想忍一時,等到未來再光復聆天臺!殊不知在皇帝眼中,這世上早已容不下聆天臺的存在了,再退隻能退向死路——”
巫觋死前的怒吼,於此刻再一次浮現於上商憂耳畔。
他的呼吸不由一滯,心跳也在這一刻漏了半拍。
-
官兵帶著巫觋的腦袋遊街示眾。
同在此時,近幾個月來被關押在昭都玄印監駐地的邢治,終於被押到了仙遊宮。
襄臺殿,門窗緊封。
剛一進殿,看到周遭那五花八門的刑具,邢治立刻跪在地上哐哐地磕起了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草民知錯了,往後絕對不再做販售假酒之事!”
他細皮嫩肉,眉眼纖長微挑,的確可稱得上眉清目秀。
但是卻帶著一身的紈绔之氣,看上去便是個草包。
邢治說著說著,忍不住抬頭一臉哀求地朝玄印監眾人看去:“對了,草民爹是宗正,這個你們知道吧?草民乃家中獨子,大人們去找我爹吧,他一定會贖出草民的,多少錢都願意掏!”
他身旁的玄印監不由蹙眉,忍不住朝邢治看去。
……這位邢公子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是個草包敗家子。
大周有繳納高額罰金避免刑罰的恩典,這是邢治如今能抓到的唯一救命稻草。
襄臺殿內本就空曠,邢治又哭又喊,刺耳的聲音在殿內一遍遍回蕩。
他雖被關了幾個月,但是早收到皇命的玄印監並沒有對他用刑,哪用這樣誇張?
見他這樣子,終有玄印監忍不住厲聲喝道:“安靜!”
“是,是大人……”邢治立刻閉嘴。
與此同時,襄臺殿的殿門終於被人從外推開。
玄印監統領齊平沙緩步走了進來。
他站定後轉身道:“把東西搬進來吧。”
“是,大人!”
緊隨齊平沙之後,有玄印監抱粗瓷罐魚貫而入。
跪在地上的邢治忽然動了動鼻子,用力在空氣中嗅了一下。
這味道……是酒!
邢治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抑制不住興奮地向背後看去。
瓷罐被玄印監放在了地上。
其中一人起身將一隻碗交到了邢治的手中:“聽聞邢公子嗜酒、好酒,今日這些酒都是邢公子的了。”
說完便隨手端起酒壇,眼睛也不多眨一下地為邢治滿上。
剎那間酒香四溢。
邢治愣了一下,呆呆地將碗捧在了手中。
烈酒價值不菲,有錢也難以買到。
如今的自己隻是一個階下囚,怎配喝這些酒?
邢治心中無比迷茫。
他甚至有些懷疑這些酒是不是被下了毒。
邢治雖未受刑,但這幾個月來卻沒少見人死在自己眼前。
他知道……玄印監想殺的人,從沒有殺不了的。
假如這酒裡有毒,玄印監要自己喝自己仍得乖乖喝光。
“……是。”邢治咽了咽唾沫,顫抖的手將酒碗捧了起來。
末了閉上眼,視死如歸地一口幹掉。
一口醇香如絲線一般從嗓子眼滑了下去,激活了麻木的味蕾,尾淨餘長、濃鬱至極。
邢治的眼睛瞬間亮得不像話,將剛才的事全都忘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