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真是好酒啊!”
玄印監接過邢治手中空掉的酒杯問他:“邢公子以為這酒如何?”
說著又拿起另一壇酒,為邢治添滿瓷碗。
他動作格外大方,甚至有不少酒跟著灑在了地上。
邢治實話實說:“清香四溢,比我在爹那裡偷來的酒還要好百倍!哪怕它真是斷頭酒,喝過之後草民此生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聞言,玄印監眾人不由笑了起來。
同時再將酒碗遞到他手中:“嘗嘗這個!”
“是——”邢治當即接過一飲而盡,幾秒後就現場品評起來,“這酒比剛才那碗要烈許多,喝到嘴裡後,第一感覺便是辛辣,但回味卻更加綿厚醇滑。”
說著說著,邢治的手指竟然不由輕輕顫抖了起來。
這一回並不是因恐懼,而是因激動。
邢治隻飲過歲稔酒,完全沒有想到宮中竟還藏著這麼多風味不同的烈酒。
站在邢治兩邊的玄印監對視一眼,終於看著他問:“若給邢公子一個機會,讓你來為這些酒定價,你會怎麼定?哪個貴哪個賤。”
“……定價?”邢治瞬間待在原地。
他下意識說:“在草民看來,酒的烈度並無優劣之分,關鍵取決於將它們賣給誰。”
襄臺殿裡忽然安靜了下來。
這一回,玄印監統領齊平沙親自走來,為邢治斟滿一碗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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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看著他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問他:“若是賣給折柔呢?”
“折柔?!”
齊平沙的話把邢治嚇了一大跳。
“折柔”威名傳遍大周,且與野蠻、粗野等詞緊密相連。
身為一名實打實的紈绔,他忍不住向後瑟縮,並下意識懷疑齊平沙這麼說是否是在逗自己玩。
然而邢治抬眸便看到,此刻襄臺殿裡眾人的表情皆無比嚴肅,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猶豫片刻,邢治顫著手接過了齊平沙手中的烈酒:“……大人的意思是?”
“這並非我的意思,”齊平沙站直了身,一臉嚴肅地告訴邢治,“這是江大人的意思。”
邢治不由瞪大了眼睛。
幾杯烈酒下肚,他身上那股輕浮的紈绔之氣竟也神奇地弱了一些。
就在邢治發呆之時,又有一名玄印監低頭向他看去:“邢公子制假販假,此罪並不算小。”他的語氣頗具威脅之意。
烈酒剛才問世不久,處處都打著朝廷的烙印。
邢治的行為往大了說,可是嚴重損害朝廷利益的。
他忍不住咬唇:“是……”
“實不相瞞,邢公子早已經在南巡途中由江大人保下來了,早無性命之憂。若邢公子不願意的話,喝完這碗酒我們便會放你走。但若邢公子還對這些酒有興趣,那不妨留在這裡從長計議。”
邢治握緊了手中的空碗。
在酒精的影響下,他的臉色一點點紅了起來,心跳也變得愈發快。
按理來說,身為宗正之子,今年二十有一的邢治早該入朝為官。
但直至被玄印監抓走為止,邢治都隻是一個遊手好闲的紈绔子弟。
偶爾做些倒買倒賣的事情賺賺零用錢。
昭都人都說,宗家定要敗在什麼正事也不想幹的他的手中。
想到這裡,邢治忍不住攥緊手心。
他並非對什麼工作都不願意幹,隻是他自小隻對經商感興趣。
而“商”在這個時代,卻是最末流的行業。
邢治父親貴為“九卿”之一,哪怕讓他當一個紈绔,也不願他從商損害家族顏面……
為此邢治從小沒少挨打。
見他攥緊手心,呼吸逐漸急促,玄印監忍不住開口提醒:“邢公子?”
“好,”邢治猛地回頭向玄印監看去,“江大人既然敢保草民,那草民也定不會令江大人失望!”
邢治的話擲地有聲,聽上去滿是底氣。
說話間他不由挺直了腰背,就連身上那股紈绔之氣都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有邢公子這句話,吾等就放心了!”
說話間,玄印監又給邢治斟滿一碗新酒:“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同時一把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誰知這一回邢治並不急著接酒,跪了半天的他先活動了一下筋骨。
接著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草民想見見江公子這個救命恩人,不知方不方便?”
襄臺殿內氣氛忽然凝重下來。
玄印監們對視一眼,半晌後方才壓低聲音說:“江大人他……此時還不太方便,再過上幾日吧。”
“是,是!”邢治連連點頭,他不再多問,立刻幹掉了手中的酒。
-
次日清晨,江玉珣的狀態似乎恢復了一點。
人雖然還迷糊著,但是醒著的時間終於變長了些許。
“江大人,您當心——”
太監小心翼翼地把江玉珣扶了起來,再把一隻藥碗交到他手中。
同時極不確定地問:“不如還是由奴婢來吧?”
藥碗內苦香四溢,聞得人直皺眉頭。
“……咳咳,不用。”
江玉珣雖然還迷糊著,但是作為一個現代人,他怎也不願意讓太監來給自己喂藥。
說完就小心捧起藥碗,閉上眼睛輕抿了一口。
下一刻,苦意便在舌頭上蔓延開來。
江玉珣不由皺眉,將碗放到了一旁的託盤上。
他嘟囔了句“先放到這裡,一會再喝吧。”便靠在墊子上,再次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這可不行啊,”太監當即著急了起來,“良藥苦口利於病,大人還是快些喝了吧。”
然而閉上眼睛的江玉珣卻已不再回話了。
萬萬沒有想到,江大人清醒的時候有多好說話,燒迷糊了後便有多麼任性。
簡直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似得。
就在太監束手無策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陛下怎麼又來了?
太監被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藥碗躬身行禮。
“免禮,”應長川一邊說一邊緩步走來,“先退下吧。”
“是,陛下……”太監輕輕將手中託盤與藥碗放在了桌案上,倒退著走了出去,順便還回身將殿門帶上。
一轉眼,屋內就隻剩下了江玉珣和應長川。
天子並未看藥碗,而是垂眸朝榻上望去。
江玉珣臉頰泛紅一身病氣。
但此刻他的眼睫仍在微顫,一看便知還未睡著。
“愛卿這是在做什麼?”
蜷縮在被子裡的江玉珣如實嘟囔道:“臣在裝睡。”
江玉珣燒糊塗後,似乎比以往更加理直氣壯。
應長川不由輕輕笑了起來:“為何要裝睡?”
他的語氣格外輕松,完全不像與朝臣說話時的樣子。
江玉珣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說著說著便不由小了下來:“臣現在不想吃藥。”
今早雪終於停了,太陽也比往日大。
陽光曬化了屋檐上的積雪,化作一粒粒水珠,“啪嗒啪嗒”地墜在地上。
還燒著的江玉珣格外沒大沒小。
但是天子卻半點也不生氣。
相反,應長川竟放緩了聲音,無比耐心道:“愛卿如何才願意吃?”
“如何……”又慢慢燒起來的江玉珣忍不住重復了一遍,這才強打起精神,“此前臣提的一個要求,陛下還未答應。”
“什麼要求?”
江玉珣越說聲音越小,輕得好似一陣微風從應長川的耳邊掠了過去:“臣說罰俸三年太重,一月未休太累,值房太小不夠住……”
應長川沒有想到,眼前的人哪怕病著都還記得這些。
話音落下,江玉珣努力振作,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看向應長川:“最後一項,陛下還未答應臣。”
仙遊宮條件是很好,但那僅限於天子活動區域。
南巡回宮之後,江玉珣就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自己住的值房雖然離流雲殿很近,但是並沒有火牆那種奢侈的東西。
到了夜裡簡直冷得難以入睡。
清醒的時候,身為臣子的江玉珣隻能強忍。
但此時的他卻有什麼說什麼:“這間側殿一向空著,往後臣可以住在這裡,蹭蹭陛下的熱氣嗎?”
江玉珣的語氣格外認真,但還病著的他雙目卻難以聚焦。
睫毛也隨他奮力睜眼的動作,如蝶翼一般輕輕顫動著。
總有幾分迷迷糊糊、不設防的感覺。
被這雙眼睛看著,應長川沒來由地想起了那陣細弱的酥痒。
某一瞬間,他甚至忍不住抬手,想要輕輕地觸向那雙不斷顫動的眼睫。
停頓幾息,應長川移開了視線。
見狀,江玉珣還以為他要拒絕自己。
“陛下——”
江玉珣下意識抬手,輕輕地拽住了應長川的衣袖。
燒得糊裡糊塗的他自以為聰明地換了一個說法:“那臣……咳咳…病好後就立刻搬走?”
他嘴上這麼說,但眼中卻全是期待與緊張。
四下無人,看出江玉珣想法的應長川竟又生出了一點逗弄的念頭。
他想了想輕聲道:“好。”
江玉珣:???
等一等,應長川竟然說“好”!
自己好歹也是朝廷的股肱之臣。
連蹭蹭暖氣的資格都沒有嗎?
……可不可以把剛才的話全部撤回?
江玉珣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仔細看向應長川:“陛下不是應該挽留臣嗎。”
天子假裝思考片刻,接著認真問:“那愛卿教孤,應當如何挽留?”
有戲!
見狀,江玉珣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他努力從被窩裡挪出身子,清了清嗓子,一邊思考一邊認真道:“陛下應當說,昭都天寒地凍,值房內更是條件惡劣。如今江大人已是尚書,乃朝廷股肱之臣,還是留在此處更為妥當。”
應長川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並在江玉珣期待地注視下緩聲道:“昭都天寒地凍,值房內條件惡劣。”
江玉珣立刻點頭。
停頓半晌,應長川方才輕輕挑眉對他說:“小江大人還是留在此處更為妥當。”
第44章
“嘶……”
“小江大人”這四個字,令江玉珣的身體莫名一顫。
流雲殿外的冰雪化得愈發快。
“滴滴答答”的聲音好似鼓點一下下敲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