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有些懷疑他是故意的,要麼怎麼字字句句都專門挑叫自己窩心的說呢?
好半天,烏溪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他,小聲問道:“我以後來找你,你不會不見我了麼?”
景七笑了笑,點點頭。
烏溪又試探著問道:“那……我說想帶你回南疆的,你答應麼?”
景七挑挑眉,好氣又好笑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重新坐下,搖頭道:“你小子別得寸進尺。”
——自個兒能不能活到那會還是個問題呢。
“。”烏溪應了一聲,對這答案倒也不是特別意外,“那今天下午還給我講書麼?”
景七嘆了口氣,擺擺手,自暴自棄地道:“聽什麼?”
烏溪咧開嘴笑起來。
齋戒開始,飲酒歌舞全被禁了,整個京城好像都處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這麼黑雲壓頂一樣地過了些日子,便在年關將近的時候,終於一個霹靂打下來,大亂臨門了。
赫連琪雖然剛得了個桀骜不馴的野美人,正在興頭上,卻也因著正在齋戒的時候,打起十二分小心,雖然他們哥仨都盼著老頭子早死,卻也不能表現到明面上來,畢竟不孝這罪名說出去,誰都受不了。
於是也不知是人為還是“天意”,他那城北小金屋裡藏的“美人”張汀宇竟那一日竟趁著守備松懈,逃走了。
張家小少爺失蹤,他家人險些把整個京城都翻了個遍,早就找瘋了,好好的少爺進京殿試,出去轉一圈人就這麼沒了,回去誰也擔當不起,正都快絕望的時候,這張小少爺自己找回來了。
人都已經不成了人樣子,雙腿幾乎全廢了,一路爬回去,摔在門口邊昏迷不醒了,凍了大半宿才被人發現,大呼小叫地抬進去,已經是有進氣沒出氣了。張家人急得熱鍋螞蟻一般,四處找大夫,又費力地將他那一身滿是血水的衣服扒下來。
這麼一看,傻子也知道他出了什麼事了。
跟著張汀宇的老管家眼前一黑,險些就這麼過去,半晌又掐人中又什麼的才緩過一口氣來,撲在張汀宇身上便大哭起來。
Advertisement
那張汀宇不知是病得還是受刺激受的,神智已經不清了,一雙黑豆似的眼空洞無神地睜著,誰叫都沒反應,過了兩個時辰,眼瞅著就要不行了。
張老管家看著他長大,當自己半個兒子一樣疼,哭得暈過去好幾回,一張嘴就會喊一句話:“這是京城哪,這是天子腳下哪,哪個畜生敢幹出這種事啊?”
將這句話以顛來倒去地說了不下三百遍,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張小少爺張汀宇好像反應過一點來了,回光返照似的一把抓住老管家枯木一樣的胳膊,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隻是比著“赫連”的口型。
隻將旁人都嚇得沒了聲,就剩老管家一個人傷心過度沒回過神來,殷殷地拉著他,老淚縱橫地念叨:“少爺,您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寫吧!寫吧!”
張汀宇伸出手指,極費力地在他手心上劃了個“二”字,隨後死死地攥住老管家的手,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哆嗦了半天,頭一歪——死不瞑目地咽氣了。
赫連琪那邊還因為在齋戒期間丟了這麼個人,急得滿頭大汗全城搜索的時候,正在景七那跟太子等人喝茶的周子舒已經得到了信兒,聞言輕輕一笑,對正和陸深手談的赫連翊道:“殿下,事情辦妥了,等著看張進這忠奴怎麼反咬他主人一口便是了。”
消息還沒傳出去,也是因為赫連琪還不知道他幹了這麼長時間的那個小玩物竟是張進的兒子,否則張家人一個也走不了。張進娶了十房小妾,多年來也沒半個子嗣,好容易到了五十多歲,才老來得子,又是聰明靈秀的那麼一個人,珍如性命也似的。
陸深看了赫連翊一眼,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般這樣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周子舒也不和他說,好在陸深人雖正,卻不死板,不叫他知道的事,他心裡有數,也不多問。
那仁愛清正的太子赫連翊沉默了半晌,終於無聲地點點頭。
景七卻原本走神走得厲害,眾人習慣了他時不時神遊,一般也不和他計較,這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微微皺起眉,說道:“突然……覺得有些不妥。”
周子舒笑道:“這有何不妥的?赫連琪現在為著齋戒的事擔驚受怕,還覺著一身騷氣,張家那邊還沒動靜,若是到時候明白過味兒來,張進還不拼了老命把二殿下在西北這麼多年的動靜都牽扯出來?”
景七還是覺得進展太快了,他原本和周子舒是一類人物,下手,便又穩又狠,不留餘地,然而畢竟經事多了,有時候容易有些不果斷,卻更穩妥了,聞言低下頭,將這事從頭到尾地仔細想了想。
赫連翊卻落下一子,突然開口道:“子舒,疏不間親,這事沒那麼簡單,你別大意。”
周子舒一愣,帝王心術他並不如那兩位那麼清楚,便問道:“……疏不間親?”
景七這才抬起頭來,對赫連翊道:“還望太子殿下和蔣大人打好招呼。”
赫連翊扔下棋子望向他。
景七道:“西北是毒瘤一顆,可要徹底切掉,還需徐徐圖之,尤其……牽扯到京中之人的時候。”
赫連翊一聽便會意。
他們這邊是想到也說到了,然而有時候,人算總不如天算。
第四十九章 死路一條
周子舒下手,從來幹淨利落不留餘地,該死的死,該活的活,不該傳出去的事,便是死人都不知道。
一個月過去了,赫連琪已經忘了他那隻養在城北的兔爺開始找新的樂子的時候,西北張家已經翻了天了。
張進的側室,張汀宇的親娘一聽見帶回去的消息就差點死過去了,好不容易給下了虎狼藥弄活過來,又一病不起,沒幾日便下去陪兒子了,老管家第二日找了根麻繩,在自個兒房裡上吊了,等人發現的時候,屍體都涼了,張進一口血噴出足有三尺去,痴痴呆呆要死要活了大半個月,後來叫家人號喪似的一嗓子“老爺您死了,誰給少爺報仇啊”生生地給震醒了。
張進一邊倒氣一邊琢磨明白了,自己也沒兒沒女了,眼看就絕了後沒了指望,真死了,老張家也就散了,他就想,這大半輩子都給那赫連家的小子賣命,賣到這麼個下場,不值,真不值當。
於是又不想死了,有了精神頭兒,決定魚死網破地鬥上一鬥,不能光自個兒家破人亡,死也得拉個墊背的。
果子生蟲無所謂,但是要是打心上壞起來了,那就徹底沒法吃了。
趙振書幾十年如一日斂財貪墨,將上上下下打點得服服帖帖,秘訣就一個,跟著他的有錢花,不跟著他的天高皇帝遠,就地就能給辦了。
來硬的,他手底下有一支瓦格剌人的隊伍,都是茹毛飲血的畜生,誰有實惠就跟著誰幹,一個個壯得跟小山似的,凡人三五個不是他們的對手。來軟的,打從西北春市到京城一線,所有商號車馬隊,若不是被他壓制好了的,便是有他的人做東家的,在西北那無往不利。
甘肅巡撫張進跟趙振書好得要穿一條褲子,倆人數十年來狼狽為奸,不分你我,情同手足,就差燒香拜佛地義結金蘭了,終於,在赫連琪出了圈的壯舉下,又在趙振書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的情況下,默默地崩了。
張進知道,這事叫著趙振書沒好處,交情再好,人家也是赫連琪的人,從二殿下那裡不知道牽著多少條實惠的線,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何況趙振書有妻有子,家大業大的,也犯不上為了所謂“交情”冒險。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群大人門無情無義起來,可比那跑江湖倚欄杆的婊子戲子絕。
張進便將愛子的屍體藏在自家冰窖裡,秘不發喪,自己花了三天晚上的時間,把這些年來那些個髒的臭的密封的東西都折騰了出來,賬本放一邊,書信放在另外一邊。隨後坐下來寫了封折子,耗子藥準備了好多份,自己留了一份,也給各房小妾一人留了一份,不能叫她們活受罪守寡。
寫完了以後張進又琢磨起來一件事,這折子遞上去,要能叫皇上看見,需得京裡有人給幫著出頭,要不然到最後折子落在誰手裡也說不清楚。張大人這麼多年來,京裡的門路全都是他這回要扳倒的人,他第一個便想到了大皇子赫連釗。
對外隻說生了惡瘡,然後自己偷偷摸摸地上了京城,去見了赫連釗,先是不分青紅皂白地痛哭一場他苦命的兒,隻把赫連釗臉都哭青了,這才把東西都拿了出來,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赫連釗一聽明白張進的來意,眼睛都藍了,比看見大姑娘還興奮,才要表態,便聽見卓思來在旁邊咳嗽數聲,勉強壓下情緒,叫人把張進待下去好生款待。隨後隻聽卓思來湊過來,低聲道:“殿下,忘了當年景北淵的教訓了麼?”
赫連釗就是一愣,他當年被景七當槍使還自鳴得意、放松了警惕,後來又叫那小兔崽子拿著了自己的把柄,這麼多年一直翻不過身來,早恨不得將景七扒皮抽筋似的,還能再上這張大人的當麼?
他於是坐定了,思量了片刻,冷笑一聲:“這回我可不出頭了,非看著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才熱鬧。”
隔日張進再見赫連釗,便發現這大殿下開始愛答不理、顧左右而言他了,張進是何等樣人,最是懂得察言觀色的,一見這光景,就知道赫連釗要縮,於是偷偷地開始琢磨別的門路。
太子?不行——張進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太子那人,在他的印象裡,就是一食古不化的道德夫子,手下一幫之乎者也的聖人子弟,不把自己這樣“貪官佞臣、國之祿蠹”扒皮抽筋了就不錯了,指望合作是沒可能的。
他琢磨來琢磨去,便又想起了一個人——蔣徵。
這老頭子幾十年了了,說話不中聽,皇上卻還能留著他,可見也是多少知道些事的,眼裡最是不揉沙子,雖然跟自己不對付,不過這時候,也總要試上一試。
當天晚上,張進便偷偷夜訪了蔣徵。
蔣徵也不負眾望,弄明白過來,當場大驚失色——那西北私屯瓦格剌兵、春市弄虛作假、官匪勾結草菅人命、賣官鬻爵貪贓枉法、到齋戒期間淫辱仕子,哪一條拿出來都夠那二殿下一輩子翻不了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