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發陰沉,第一片雪開始下落。
赫連琪不知道,離他兩條街的街口,一輛破舊的馬車在那裡停了許久,車裡的人才吩咐一聲,趕車人甩開鞭子,將車趕走了。
馬車裡生著小火爐,卻仍是冷,景七伸長了雙腿,放松地靠在墊子上,微微挑開車簾子,瞅著暗淡的天色,和越來越大的雪,卻隻是沉默。坐在他旁邊的一個人正溫著酒,酒香滿滿飄出來,沁人心脾似的。
正是周子舒。
見他半晌不言語,周子舒才輕聲問道:“怎麼,王爺覺得我做錯了?”
景七臉色淡淡的,琉璃似的眼睛顏色卻好像深了些,聞言,囈語似的輕聲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子舒,你可也不怕遭報應麼?”
周子舒笑道:“王爺還信這些個怪力亂神的東西?”
景七覺得有些冷了,將簾子放下來,手攏在袖子裡,道:“我一輩子什麼都不信,就信怪力亂神。”
周子舒將溫好的酒倒在兩個小酒杯裡,先遞給景七一杯:“王爺請。”
景七接過來,放在鼻子底下輕輕地嗅嗅,眼垂下來,俊美的側臉被暗淡的光打出一圈陰影,瓷做的似的。
周子舒享受似的淺啜了一小口,滿臉享受:“齋戒時候可得禁酒,今兒最後一遭喝,嘖,王爺金鑾殿上動動嘴皮子,可苦了我們這些個大小酒鬼。”
“子舒。”
周子舒臉上笑容一頓,正色道:“王爺放心,那張家少爺身上的東西、信物我都扣下了,著人搜了好幾遍,裡外衣服都換過,還給他下了三個月不能言語的啞藥,做的時候也絕對隱秘,連那張家少爺本人都糊裡糊塗的,怎麼看都是二殿下垂涎人家美色,迫不及待地擄了去,不會想到別人頭上……”
他輕薄的嘴角挑起來:“等這事完了,我自然會保證張少爺自行了斷,到時候死無對證,就更妙了。”
周子舒這會是私下跟景七出來,臉上沒帶面具,將他原本的面容露出來,他眉眼的輪廓很深,很清晰,光是鼻梁高挺,便能說得上一聲英俊,偏是那嘴唇極薄。都說嘴唇薄的人薄情寡幸,原是不錯的,世間最清醒不過他、最寡情不過他。
可憐那傻小子梁九霄,竟一心以為他那大師兄是個頂天立地光風霽月似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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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嘆了口氣:“張汀宇甘肅巡撫張進之子,獨身上京,家世才華皆具,我雖不認識此人,也知道他便是別的地方平庸些,將來也是前途不可量的,你……你這樣無端便將他這樣毀了,良心就一點不動麼?”
周子舒笑道:“無端?這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那張進這些年跟著趙振書做了什麼好事?有這樣的老子,張小公子死得可不冤。他老父便是赫連琪的奴才,我將他送進赫連琪的後院,不也是子承父業麼?”
“再者……”他壓低了聲音,看了景七一眼:“子舒這事若真是辦得天理不容,王爺能眼睜睜地看著,隻是私下訓我幾句麼?”
三言兩語,講景七也牽扯進來。
景七頓覺無話可說,隻有些疲憊地牽扯了一下嘴角,這時馬車頓住了,車夫在外面低低地說:“莊主,王爺的車駕在前頭了。”
景七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杯子放下:“非常時候行非常事,我也說不得你什麼,子舒,朋友一場,給你句忠告,虧心事少做,將來小心後悔。”
言罷便鑽出馬車,頭也不回地去了。
“虧心事?”周子舒笑著搖搖頭,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自行飲下,片刻,敲敲車門吩咐道,“王爺走了,我們也回去。”
想成第一等事,便要第一等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要狠——
虧心?世上可有幾個人不虧心呢?
景七乘著大雪回府,誰知一推門,院子裡卻有個雪人正等著他,烏溪站在院子裡,一邊平安和幾個小僕給他撐著傘,可連風帶雪的,也遮擋不住什麼,烏溪都快成了個雪人。
景七便是一愣。
烏溪卻搶先道:“我……隻是今日見你過了時辰還沒回來,來看看你,怕出什麼事……”
景七心頭一熱,忍不住道:“你就在這裡等?”
烏溪小心地說道:“我從側門進來,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景七抿抿嘴唇,卻不知該說他什麼好,隻得去瞪平安:“你那眼睛長著出氣用的怎麼的?這麼大風雪天就把巫童曬在外面?怎麼待客的?越來越沒譜了——還不帶巫童去把衣服換下來,叫廚房上姜湯。”
第四十八章 重歸於好
烏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不必了,我就走。”
景七眉頭輕輕地擰了一下,烏溪見了,又輕聲道:“你不要皺眉,你要是不願意,我不會時常出現在你面前的,我……”
景七嘆了口氣,一把拉住他手腕:“你跟我來。”
烏溪先是一愣,隨後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喜出望外的表情,景七餘光瞥見,忍不住心裡一熱,卻仍隻是轉過臉去,假裝沒看見。
想起周子舒那樣冷情冷性的人,也會對他那傻乎乎的小師弟掏心挖肺一樣的好,便心有同感起來。像是每每從那險惡的世道裡扒開一條更險惡的路,片刻不得休息,於是看見他們這些實心眼的孩子,就覺得特別感慨,特別珍貴。
他們前腳進了書房,後腳平安便叫人端了兩碗姜湯進去,放下,又識趣地悄麼聲地退出去。
景七將一個小巧玲瓏的暖手爐丟進烏溪懷裡,默不作聲地坐下,心不在焉地喝湯。他們兩人之間,景七侃侃而談、烏溪在一邊老老實實地聽著的時候比較多,於是這會兒他不開口,便有股子讓人難受尷尬的死寂蔓延開來。
他不說話,烏溪也不動,三兩口喝完了姜湯,微微呵出一口熱氣,便坐在那定定地瞧著他,想起上一回見著這人的時候,秋風才剛開始掃葉子,這一回卻是風雪滿樓了。
一日不見尚且如隔三秋,這一個月於烏溪,便如同催心撓肝一般的難熬。這會總算見了他,便覺得少看一眼都虧,像是要將他裝到眼睛裡揣走似的。
景七走了會神,一抬頭,便對上那一雙漆黑寂寞的眼睛。他將湯碗放在一邊,身體往後靠了一下,放松的翹起二郎腿,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說道:“你年紀不小了,別胡鬧了。”
烏溪搖搖頭:“我從來不胡鬧,若是胡鬧,便不在這裡等你一個月,若是胡鬧,去年也不會一等便等你大半年。”
景七僵硬地笑了笑:“你才多大,知道什麼,就滿口喜歡不喜歡的——好好的說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將來回南疆做你的大巫是正理,和一個男人攪在一起,成什麼樣子?”
烏溪平靜地看著他,道:“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得把你忘了,才能喜歡別人,可是我忘不了你,也不娶別人。你反正將來也想離開這地方,為什麼就不能和我走?”
景七一震,猶疑著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離開這地方?”
烏溪輕輕地笑了笑:“你自己說你怕太子,可又替他辦事,知道他那麼多秘密,若是將來他當上皇帝,你不是要更怕他麼?你還和皇上說了自己不娶妻子的事,不是做好將來要離開的打算,怎麼會把話說得那麼死?”
景七半晌竟接不上話來,他想這小毒物不單不傻,鬧了半天還精明得很,自己這點壓箱底的心思都被他瞧出來了,又想難不成做得太明顯了不成?若是連烏溪都看出來了,別人會怎麼想?若真到非要脫身而去的那一天,豈不是麻煩大大的……心思便這麼習慣性地飄到了別的事上。
有的人天生就是為這種算計來算計去的日子活的,別人覺得他思前想後累,殊不知他這思前想後的毛病已經根深蒂固,習慣了,便如同旁人吃飯喝水一樣。
這麼一走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烏溪已經直直地站到了他面前。少年有些痴痴地看著他道:“北淵……”
景七眨眨眼睛。
烏溪低聲道:“我很想你,心裡覺得……就像一輩子沒見過你了一樣,能抱抱你麼?”
景七略微睜大了眼睛,沉默地看著他。
烏溪等了一會,見他沒反應,臉上的期翼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半晌,手垂下去,也不見有什麼特別傷心的表情,隻是眼睛看著地面,嘴角試著往上彎了一下,弧度不大,變成一個有些不對稱的不成功的笑容,他抿抿嘴唇,想要再試一次,擠出一個笑容來。
景七幾輩子都從未被人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過,心頭忽然升起幾分異樣的感觸來,有些古怪,有些別扭,便是那時候和赫連翊一起的時候,兩人的關系私下裡也多半是對等的,一開始覺得自己一個幾百歲的老爺們兒被一個少年像對姑娘一樣覬覦著,心裡確實是有些惱怒的,可這孩子卻總有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軟下心腸來。
那一開始的微許惱怒漸漸平息下來,心裡還是感動心疼為多的。
景七自嘲地想,自己這是年紀大了,若是幾百年前,也這麼心軟,早就死得不知道剩下什麼了。想著,他便還是站起來,攏過烏溪的肩膀,將這似乎比自己還高出一點的少年摟過來,像是安慰一個孩子那樣,輕輕地在他後背上拍了拍。
烏溪卻像是整個身體都戰慄了起來一樣,回過神來,將整張臉都埋在景七的肩膀上,有些語無倫次地在他耳邊說道:“我……我其實一見到你,就想這樣把你抱在懷裡,可是吹了半天西北風,身上太冷了,怕凍著了你,嘿嘿,現在暖和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