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非同小可,蔣徵一方面將張進穩在府上,一方面琢磨這個事,用了好幾天的時間偷偷著人去查張汀宇被關押的地方,具是屬實——便真坐不住了。
隔日他便召集了幾個信得過的人,將這事偷偷地說了,其中便有陸深。
赫連翊提前和陸深打過招呼,周子舒幹了什麼事,沒明著告訴他,陸深心裡也多少知道些,到蔣徵這一聽,便從頭到尾都明白了,繞是他和周子舒算得上熟悉有交情,也不禁背後竄起一層涼氣,隻覺得那人千面之後一顆心,毒到無法估量的份上,便又有些擔心起來,此人將來一旦不能為太子所用,又當如何?
他一閃神的功夫,再反應過來,便見眾人連同蔣徵在內,具是憤憤,這幫老書生一輩子罵人,以一頭磕死在大殿的柱子上為終身奮鬥目標,蔣徵年紀大了,也穩妥,一開始還覺得此事太大,恐有不周詳之處,可底子裡是個火爆脾氣,架不住眾人哄哄。
所謂烏合之眾……
陸深搖搖頭,想起赫連翊的囑託,這才站出來,對蔣徵說道:“蔣大人,下官以為此事還應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蔣徵對陸狀元一直是很欣賞的,這年輕人要才幹有才幹,要學識有學識,出身品行都無可挑剔,稍微有些少年老成,反倒讓別人都覺得他穩重,聽他這麼一說,便頓住,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陸深道:“大人,泰山地震,眼下朝野惶惶,皇上最近誠心祭天,更是勤政愛民,又下罪己詔,又整頓內務後宮,大赦天下的,此時將二殿下的事說出去,皇上的面子不好過……”
陸深話還沒說完,便被旁邊一個人打斷,打斷他的正是蔣徵的兒子蔣玉清,說來也巧,這人還是和陸深同科的,隻是如今陸深已經在朝中風生水起,蔣玉清卻還隻是個翰林院編修,那點子微末的同窗之誼,便也散得差不多了。他人長得和蔣徵有七八分像,卻沒有蔣徵的一半氣度。
看見陸深說話,便忍不住出言打斷,對蔣徵等人道:“陸大人此言差矣,古來文死諫武死戰,乃是常事,為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而死,是死得其所,若都如陸大人一般唯唯諾諾不敢諍言,公道誰來主持?”
陸深明白這位昔日同窗是個什麼人品,也懶得和他爭辯,隻看著蔣徵道:“大人慎言,疏不間親,陛下膝下子嗣說得上單薄了,二殿下正得恩寵,恐怕……”
若是張進找了景七,這事必然就被景七壓下來了,赫連琪自然要參,怎麼參卻是個問題,此時要治他,最好是拿“齋戒時飲酒作樂、淫辱良民”做題,是個不孝的罪名,但不至死。
皇上現在正看著他這會鼓搗稀奇玩物的二兒子順眼,便大喇喇地給人扣個“謀反”一般的大罪,哪怕證據確鑿,赫連沛也接受不了——這是逼著皇上殺兒子。要整治赫連琪,得小火慢燉,是經年累月的工夫,叫赫連沛自己厭棄了這兒子,才好一舉除去。
治大國如烹小鮮——事若都急風暴雨,必然有所疏忽,有所疏忽,便恐要適得其反。赫連沛可以算計,可以誘導,卻不能露出痕跡。帝王心術乃是神鬼不言之事,說不得,查不得,否則便是犯了大忌。
這道理周子舒不一定明白,景七和赫連翊卻一清二楚。
陸深苦口婆心地與蔣徵等人述說良久,到了日頭偏西,蔣徵才點頭贊同,陸深松了口氣,回了府,以為這事便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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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第二日上朝,蔣徵突然出爾反爾,以頭搶地,一條一條將張進所呈,自己所查,人證物證全都羅在赫連沛面前,滿朝文武無不動容。陸深震驚地去看那一臉正氣的蔣徵,蔣徵不避不閃,臉上平靜極了,那樣子分明是存了死志。
隨後一個又一個的人站了出來,力挺蔣徵。
乃至於最後氣氛已經控制不住,群情激奮,赫連琪臉色慘白,雙腿軟得面條一樣,跪在地上起都起不來,赫連沛幾乎是痴痴呆呆地坐在龍椅上,竟一句話都說不出。
連才開始聽證的賀允行都差點為這氣氛鼓動,要站起來復議,幸而被陸深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才算沒冒頭。
蔣老一輩子清正,可惜太清正了。
他也不是沒有策略,也不是沒聽進去陸深的話,鼓動了這許多人,便將賭注押在了一個皇上以仁治國,且自來有法不責眾上。
景七的臉卻白了。
他默不作聲地抬起頭來,正好和赫連翊的目光對上,景七閉了閉眼,無聲地對赫連翊道:“這是造反哪……”
法不責眾……可是蔣大人,這是造反哪。
第五十章 圍師必闕
赫連翊和景七的眼神飛快地交錯而過,倆人心裡迅速各有了主意,景七往後退了一步,置身事外地裝聾作啞,赫連翊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率先表明立場:“父皇明鑑,二哥怎麼會做這種事?兒臣第一個不信!”
按理說這種情況下,作為儲君,赫連翊最好也要裝聾作啞——他心裡清楚赫連琪那些齷齪事都是真的,也明白,這時候他若是幫著赫連琪說話,便是昏聩無度、徇私枉法,可若是幫著蔣徵,便更嚴重了,明顯借機鏟除異己,還沒當皇帝,就先琢磨著幹掉自己的兄弟。
可他們都知道,龍椅上坐的那位,和“明君”這種東西,簡直八竿子也打不著。
赫連沛一點也不想聽誰的兒子死了誰的兒子活了,誰貪墨了誰養私兵——當然,這些事也非常重要,平時也夠他拍案而起大吼一聲“徹查”的,可是這時候他眼裡便隻剩下一件事——蔣徵這幫老不死的東西,竟聯合起來,要逼著自己處置自己的兒子。
是逼,是造反!
赫連釗見狀,立刻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慢了一步,心裡暗恨,卻也隻能隨著太子附和道:“父皇,太子所言極是,兒臣也不信。茲事體大,還望各位謹言慎行,從長計議。”
蔣徵顯然已經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聞言有條不紊地說道:“皇上明鑑,臣這裡有張進張大人手書血書一封,各種賬本往來書信,二殿下將張公子拘禁於京城西北的一處小院裡,臣已查明,侍從等三十幾人具已拿下,臣不敢欺君,是真是假,著宗人府一查便知。”
赫連沛一開始腦子裡轟轟直響,到赫連翊說話時候,才有點回過味來,他垂下眼皮,看著那不爭氣的兒子赫連琪,一見他那樣子,便明白了八九分,知道蔣徵說的多半是真的,心裡先涼了一截,氣血翻湧,恨不得將這小子按回娘胎裡,隻當沒生過他。
可一轉眼,卻又看見蔣徵等人雖然跪著,後背卻挺得很直,一副岿然不動的樣子,老皇帝便起了別的心思,冷冷地想:好啊,今天這是逼著朕處置皇子,明天便要逼著朕把這椅子讓出來了吧?好啊!
他沉默了半晌,才勉強穩住聲氣,知道這事必要給個說法,於是隻得憋著氣,勉強道:“來人,將逆子赫連琪拿下。下旨……著宗人府查辦。”
這日早朝下得倉促,赫連沛說完那句話以後,好像都懶得多看任何人一眼,每一會便宣布退朝,起身就大步走了,站起來的時候身體還忍不住晃了一晃,幸好喜公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這才沒讓當朝天子五體投地。
赫連釗遠遠地看了赫連翊一眼,竟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隨後才轉身走了,景七一站在一邊若有所思,赫連翊輕輕地拉了他一把:“去你那。”
一行人低調地出了宮,景七和赫連翊各自沉默,陸深多少有些忐忑,隻有賀允行在那上蹿下跳慷慨激昂,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唯恐天下不亂之氣,直到景七叫他吵吵得腦仁疼,才嘆了口氣:“小侯爺,你消停會兒吧。”
賀允行這才發現隻有自己在那瞎激動,忍不住尷尬了一下,隨後又覺得不對,於是理直氣壯地說道:“今兒赫連琪那個樣子,你們也都看見了,我看連皇上都信了七八分,自作孽不可活,他夜路走得多了總算遇上了蔣大人這麼個老吊死鬼,不是好事麼?”
景七看了他一眼,很明智地選擇閉嘴了。
賀允行見徹底沒人理會他了,便眨眨眼睛,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才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說道:“殿下你們是擔心蔣大人吧?我瞧著蔣大人這麼多年沒說過一句入耳的人話,皇上有點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過不去,還被他逮著就罵呢,也沒怎麼的,再說,這回赫連琪是招了眾怒,那麼多大人彈劾他,皇上就是生氣,還能把那麼多大人一起辦了不成?”
赫連翊充耳不聞,隻全當沒這麼個人,到了王府,他才問景七道:“你看著,這最嚴重的結果是什麼?”
景七帶著他們在書房坐下,這時平安過來偷偷在他耳邊說道:“周公子來了,巫童也在,奴才把他帶到園子裡了。”
景七低聲吩咐道:“帶周公子進來,巫童……你讓他自己先玩著……”
平安領命出去,景七回赫連翊的問話,沉吟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可是忠言畢竟逆耳……聽得進的人少有,恐怕皇上一朝被蛇咬,以後矯枉過正,便真的不願意寬容了。”
他話音頓住,這時弦外之意連賀允行都聽明白了——皇上本來就不待見言官,經過這一回,萬一他惱羞成怒,將來恐怕朝中就沒有言官說話的份了。
賀允行愣了一下:“這……不能吧?”
沒人言聲,包括剛剛進來的周子舒,全都在思量著景七這個假設——他們都知道,這不是不能的,別人幹不出來,不代表他們這位封鳥做大將軍的萬歲爺也幹不出來。
半晌,赫連翊才嘆了口氣:“走一步算一步吧……”
景七又道:“這事對赫連琪來說,是兇險極了,可也不是沒有活路的。”
周子舒一震:“王爺這話從何說起?”
景七一邊無意識地敲著桌子,一邊以一種很慢的語速謹慎地說道:“子舒,所謂做事要‘網開一面’,你明白什麼意思麼?”
周子舒何等聰明的人,聞言呆了片刻,立刻便反應過味來——景七嘴裡的“網開一面”當然不是指上天有好生之德之類的屁話,而是兵法裡講究的“窮寇勿迫,圍師必闕”,若置對方於死地,對方也必然殊死反抗,到時候自然容易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之事,反而得不償失,容易鬧出叫對方“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事來。
比如眼下赫連琪看著是絕善不了了,卻不能忘了,真正在上面的那位萬歲爺,皇上朝堂上丟了面子,害皇上丟面子的罪魁禍首是赫連琪,按說皇上對蔣徵恨之入骨,對這做出這等事的二兒子,恐怕心裡一點父子親情也岌岌可危了。
可如果大臣們逼得太緊,皇上就會很有危機感,這種關乎權利的危機感乃是比什麼都致命的東西,他逆反心一起,再看著眼下這兒子的慘狀,恐怕不但不會厭棄,還會會起一種微妙的兔死狐悲之情。
陸深忍不住看了沉吟不語的赫連翊一眼,心裡越加對這太子殿下五體投地——竟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便想明白了這一層,當機立斷地便不分是非黑白地站在赫連琪一邊。
遂開口問道:“殿下,如今我們如何是好?”
赫連翊卻先沒回答,去問景七:“北淵,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