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將軍名叫崔英書,曾經馮元吉的嫡系,如今馮家軍沒落了,他也鬱鬱不得志好些年,隻有這些個災民暴動之類的事才找得上他。
景七接過來,三行並一行地看了,輕笑了一聲:“這回好了,咱們坐在這看熱鬧就行了,等著有人自投羅網。”話這麼說,卻仍然小心謹慎地將崔英書的回信湊在燭火上燒幹淨了,這才坐下來,吉祥適時地給兩人把茶端上來。
景七對躍躍欲試的梁九霄點點頭:“坐。”
梁九霄瞪著一雙大眼鏡眼巴巴地瞅著他,這人的易容手段確實了得,他洗去臉上藥物之後,一張硬朗看著還有些憨厚的臉,繞是景七見多識廣,也愣了半晌。想起那天那千嬌百媚好似空谷幽蘭一般的美人竟然是這種貨色,雖然明知道是假的,也頗有些幻滅的感覺。梁九霄便說道:“王爺,讓我再去找崔將軍會和吧,一舉抓住廖振東那個狗官!”
景七瞥了他一眼,說道:“你要敢去給我添亂,我打……我叫你師兄打斷你的腿。”
梁九霄委委屈屈地瞅著他,隻聽景七難得耐心地說道:“廖振東在兩廣扎根了多少年了,勢力盤根錯節,那些個使壞的商戶們,雖說是暗中給他使了個絆子,卻也都留了一手,誰也沒站出來,都在隔岸觀火,等著看朝廷的風向,一幫子成了精一樣的老東西,誰肯出這個頭?若沒有名目,那崔將軍憑什麼發難廖振東?何況廖振東手上那六萬私甲,真鬧起事來,你擔待得起還是我擔待得起?”
梁九霄被他罵得眨巴眨巴眼,張張嘴,傻乎乎地看著他。
景七嘆了口氣,反正也沒別的事,幹脆和這愣頭青掰扯清楚,省得他一會出去生事,便道:“如今坑已經挖好了,廖振東必定會往裡跳。我問你,廖振東現在最希望的事是什麼?”
“啊?”梁九霄搖頭。
景七本來也沒指望他回答,自顧自地道:“他這種人,地方上的土皇帝當慣了,最是自大自驕,無法無天,此刻恐怕仗著有大皇子撐腰,也沒到焦頭爛額的時候,他肯定在想,這事不過是他自己一時失算,若重來一回,定不會再有,所以他現在最急著要辦的,就是要下手修補和那些大商戶的關系,若沒有了他們鬧事,兩廣暴動便不成氣候。”
梁九霄大氣不敢出地聽著。
“可他卻沒想到,赫連釗把那份名單給我,叫我保的,可不是他們……而是要棄卒保車,那廖總督於他那主子,也不過是秋涼過處的一把團扇。”景七喘了口氣,接著道:“而利誘之術,秘訣不過知己知彼,他們想要什麼,便給他們什麼就是了。這主意是我出給他的,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廖振東自己心裡也這麼想的,否則便是我說得再有道理,廖振東他也不過拿我當個傀儡花瓶,聽聽就算了。然而我這麼一說,雖和他不謀而合,這老頭子便肯定又要借機動別的心思。”
他停了一下,恍然又回到京城,給那沉默少言的少年念叨這些個生存之道一樣,忍不住輕輕笑了笑,可回頭去看的時候,坐在那裡的可沒有那雖然倔強卻聰明的少年,隻有個張著嘴一頭霧水的傻小子,忍不住有些泄氣,略微不耐地問道:“懂了麼?”
“不懂。”梁九霄十分誠實。
景七大大地翻了個白眼,徑自道:“但凡他們這樣的老泥鰍,想要滑不留手,需得做到一樣,便是凡事不能自己出頭,坐收漁利才是上上之策。本王提出來的,他自然會想到要利用本王出頭。商人?商人說到底不過重利,眼下,恐怕廖總督要開始琢磨著以本王的名頭,給各位兀自觀望的貪心蛇們喂象了,他如意算盤好好的,是要借著本王的手把這事壓下去。朝廷命官賄賂商戶的這汙名,也叫本王擔了,把自個兒摘得幹幹淨淨的。”
吉祥機靈,眼珠一轉,便說道:“主子方才便是要李大人去按著名單挨個暗訪這些人了?主子說商人重利,豈不等於是借著廖振東的手給他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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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看了他一眼,心道管家上,平安要比吉祥強不少,若論心計,卻恐怕還真不如這一個,當下笑了笑:“你別急,有你忙的時候,到時候還得你操持著,給諸位棄暗投明的員外們接風洗塵。”
吉祥“哎”了一聲,樂了。梁九霄半晌,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那王爺,我……我幹什麼?”
景七沒好氣:“我說了那麼多,你沒聽懂麼?”
梁九霄:“……不懂。”
“‘不懂’‘不懂’的,你跳河麼?!”景七抄起一本書直接砸向他腦袋,“萬事已妥,唯欠東風,給本王穿女裝去!”
除夕夜,崔英書帶俘虜和軍隊凱旋而歸,南寧王大宴群臣。然而就在歌舞將近高潮時候,突然門外闖進一對官兵開道,身後跟著一大群人,這些人裡,有穿金戴銀的錦衣商,有冬天搖扇假裝清高的讀書人,有破破爛爛衣不遮體的災民,數以千計,手捧萬言血書,狀告兩廣總督廖振東並巡撫等一幹官員。
廖振東猝不及防,隻得裝傻充愣跪下痛哭冤枉,景七將萬言血書接過來,裝模作樣地看了,笑起來,隻說了兩個字——拿下。
廖振東等人連侍衛狗腿一幹人等誰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場中歌舞升平的“美人”們突然變身羅剎,竟輕易地便控制住了全場。
而此時,崔英書已經暗暗布置人馬,將此處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廖振東怒罵道:“景北淵,你敢動我,便不怕幾萬家軍便成流寇,從此兩廣之地,雞犬不寧麼?!”
景七一隻手撐著頭,也不理會他,問道:“李大人哪?李延年大人呢?”
李延年出列:“下官在,回稟王爺、將軍,餉錢已經下發了,有願意走的,拿錢走人,不願意走的,被崔將軍收編了。”
廖振東瞠目欲裂,瞪著李延年,隻說不出話來。
景七笑道:“瞧見沒有,廖大人,不是我說你,你是那名將的材料麼?韓信帶兵方敢稱多多益善,你這有算什麼了?多少人在你手裡,那都叫烏合之眾——來人,押下去!”
廖振東於三日後猝死獄中,死因不了了之。景七上書稱“反賊自盡”,赫連沛隻道“如此家賊,死得好!”
可憐一幹平日跟著廖振東的小魚小蝦,要麼吃了掛落當了替罪羊,要麼什麼都不知道,胡扯一通,恨不得馬上摘幹淨自己,再往廖振東身上踏上一萬隻腳,以表立場。兩廣之案,便被這初出茅廬的南寧王快刀斬亂麻一樣地結了。
崔英書班師回朝,立了大功,回去請封賞,還收編了不少人,志得意滿。
李延年蟄伏多年,一擊得中,心中鬱鬱之氣盡出,拊膺長嘆。
兩廣百姓皆慶之。
赫連沛滿足於查抄貪官府的東西,又封了內務府庫的油水。
就連赫連釗也很滿意,景七極會辦事,該死的絕不讓人活著進京城,將事情了解得幹幹淨淨,沒有半分牽連到他,私兵是心疼,可見了這番光景,尋思著廖振東那飯桶弄出來的烏合之眾,不要也罷,不過將損失降到最低罷了。而那李延年,他也是熟人,過不了幾年,等風聲松些,兩廣之地還是他的聚寶盆。
廖振東和李延年有什麼區別麼?不同姓名,卻一樣是狗。
景七微微松了口氣,寒風中慢慢行路,歸京去了。
第三十八章投桃報李…
望月河上一年又一年,年年歲歲人不同,花月卻總相似。春風一度十裡岸,離人九步三回頭。
看朱都成碧。
錯過了一年的望月河上歌,錯過了一年的上元佳節夜,等景七遠遠望見京城的城門的時候,心中竟隱隱地升騰起某種壓抑不住的想念。
想念幽靜安闲的王府,想念嘮嘮叨叨的平安,甚至是比鄰而居的那個小怪獸烏溪。
景七忍不住笑笑,一邊伺候著吉祥說道:“你說,府上那沒良心的紫貂還認識我不?”
吉祥忙賠笑道:“主子說得哪裡話,那小東西一直養在主子身邊,都不讓別人近身的。怎麼就能不認識了呢?”
景七想到了什麼似的,也笑道:“也是,畜生比人可要有良心得多……哎,你知道為什麼麼?”這是闲扯了,可吉祥卻愣了一下,不明白小王爺是什麼意思,怎麼好好的就扯到這上面了,想家了不成?便搖搖頭。
景七似有所感地說道:“這人,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譬如父母兄弟,親朋好友,妻兒老小,每日應酬也應酬不過來,總有千千萬萬的誘惑叫人陷進去,可畜生不一樣,每日操心的不過是活著和吃喝。你養了它,它平日裡看得見的,認得的,也就你一個人。你有外面大千世界三丈紅塵,它卻隻記得你一個人的恩情……”
景七說到這裡,便頓住不往下說了。
吉祥怔了怔,不解其意,隻得賠笑著點頭稱是。
梁九霄卻突然道:“王爺說這話,怎麼聽著……怎麼聽著這麼難受呢?”
他吸了吸鼻子,想了半晌,隻得道:“王爺,你也交差回家了,我也能見著久別的師兄了,都是高興的事,咱們就不說這樣的話了吧?聽著讓人心裡酸溜溜的。”
景七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我不過就事論事隨口一說罷了,有什麼難受的?”
梁九霄眉眼都皺了起來,搖頭道:“不是,聽著就是難受,好像心裡堵了一口氣似的,不舒坦,就跟……就跟……就跟對什麼事失望了好多回,就不願意再想似的那種感覺。”
景七嘴角彎了彎,沒吱聲。
他想有時候老天也挺公平的,一個人有一樣長,便有一樣短,譬如聰明的人大多想得也多,一輩子過得不見得比傻子輕松,譬如總是琢磨人心,城府深厚的人,看人總是有固有的角度,卻往往不如不諳世事真性情的人有一種近乎神奇的直覺。
烏溪有這樣的直覺,梁九霄也有這樣的直覺。
景七相信,其實每個人剛出生的時候都有這樣的直覺,隻不過久而久之……便連自己的心都不敢相信起來。
忽然,馬車停下來了,景七一愣,吉祥立刻探出頭去問,前邊回答了句什麼,吉祥跳下車子去,片刻又回來,眉目之間似有喜色:“主子,您猜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