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光線有些暗,景七沒留神吉祥的神色,聽見這話,卻一皺眉,心裡立刻滾了七八個個兒,他輕裝簡從,走在了崔英書的前邊,為的便是悄悄地回京,誰也不告訴,直接進宮面聖,把事兒交代了,省的期間讓赫連琪鬧什麼幺蛾子,卻在這裡被發現了蹤跡……
什麼人這麼神通廣大?這樁子是插在了什麼地方?自己這裡?不可能——難不成是周子舒那裡……
在這裡擋著自己,又是什麼意思?
景七沉默了一會,伸出手去,面上仍是平平靜靜不見情緒的,隻道:“扶我下去,瞧瞧是哪路的朋友這麼神通廣大。”
一下車,卻愣住了。
城郊古道,有酒亭換做“長亭”,門口三棵老柳,行人過往,折上一隻,便也千裡寄相思了。再往外走,便要出城門了。
長亭門口的露天之地,此時坐著一個人。
少年人長得快,大半年不見,竟有些不認識了,身量又竄高了一大截,人群裡竟能鶴立雞群了似的,臉上沒帶面紗,而記憶裡總是帶著些孩子氣的弧度卻被光陰磨礪去了似的,被風一吹,便一夜間長大成人了一樣,望向他的眼睛極亮,甚至是帶著笑容的。
景七從未在這少年臉上見過那麼柔和的笑容,一時間竟覺得有些陌生起來。
當然,從未在烏溪臉上見過那樣笑容的不止景七一個,就連陪著烏溪的阿伈萊和奴阿哈也忍不住驚悚了一下,自從那天他們巫童說出口的那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之後,倆人的神智一直在凌亂。
不說阿伈萊,就連奴阿哈也想不明白,為啥自家巫童會喜歡一個男人。
那男人有什麼好?不香,不軟,渾身哪都硬邦邦,也不會細聲細氣地說話,不會洗衣做飯生孩子管家。奴阿哈瞅著阿伈萊,默默地想象了一下,同是男人,要是把這位當成媳婦娶回家……雞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隔夜飯險些嘔出來。
越發覺得巫童是魔障了。
每天百無聊賴地陪著烏溪在這個小破酒亭坐一會,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也不吃什麼東西,日日如此,要上一壺酒,喝完就付錢走人,臨走還會留戀地看看那高聳的城牆,這也就算了。
可就在剛剛景王爺下車的那一瞬間,烏溪那雙突然亮起來的眼睛和笑容,像是一道驚雷劈進了奴阿哈的心裡。奴阿哈隻一眼就明白了,巫童這不是魔障了,這是真心的。
當初他自己的哥哥每天從最最危險的地方,隨時冒著要喪命的危險,採一小籃子南疆最美的綾子草送去他嫂子家裡的時候,臉上就時常不自覺地帶著這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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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像是將要幹枯的植物一瞬間等到了甘露一樣的表情,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
於是奴阿哈心情很復雜地跟著烏溪迎上去。他偷偷打量著這個也算熟悉的人,景七長得確實好,不是女人的那種好——他身量颀長,衣裙翩然如臨風玉樹一樣,整個人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雅致和精細、而這精細打扮中,說話行動,卻不由自主地有一種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放下的瀟灑落拓來,雖說人心眼多了些,可若是朋友,也是能傾心相交的。
這是個不錯的人,可……他是男人啊!奴阿哈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阿伈萊一眼,一想到巫童喜歡的這是個和阿伈萊一樣的大老爺們兒,奴阿哈就更糾結了。
當然,景七是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別人心裡,正在和五大三粗的阿伈萊建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隻覺得自己剛剛的警覺有些可笑。
謹小慎微慣了,竟有些風聲鶴唳起來。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見到烏溪就放松下來,雖然心裡知道這小崽子心毒手毒哪裡都毒,卻仍然有種由衷的安全感,好歹總算在他面前,不用心思九轉,能稍微松口氣,高興了就笑,不高興了也不用強作歡顏,好像自己也能性情起來似的。
景七笑道:“想不到我到京城第一個碰見的人竟然是你。”
烏溪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他,景七傻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回過身來,這才伸手在他背上用力地拍了拍,道:“你這是跑到田裡偷吃人家農家肥去了吧,幾天不見,竟長瘋了似的。”
烏溪隻覺得這人的骨頭硌著他的胳膊,像是比走之前還要清減些了似的,心裡酸酸鈍鈍的,有種難過和歡喜交織在一起的情緒。他以前從不知道人心裡可以由那麼多那麼微妙的感受,大半年的想念傾斜而出,泛濫成災。
末了,烏溪隻悶悶地說道:“我想你了。”
景七心裡一熱——赫連沛等著他清點財物的單子,赫連翊等著他抓的一連串貪官佞臣,赫連釗等著他自己洗白了的消息,周子舒等著他的師弟……沒有一個人,會這樣上來於這音塵易散的長亭古道上緊緊地抱他一下,說一聲我想你了。
不為別的,隻是想你了,隻是你這個人。
“算你還有點良心。”景七忍不住笑出聲來。
良久,烏溪才放開他,一雙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景七這才問道:“你怎麼在這?”
烏溪道:“反正我也沒別的事,聽說你走這條路回來,就每天來看看。”
景七睜大了眼睛,失聲問道:“每天?我走了這大半年,你每天都……”
烏溪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我在這坐一會就回去,沒想到你走這麼長時間。”
這孩子怎麼那麼招
人疼呢——景七突然覺得怪窩心的,於是招招手,叫吉祥捧過來一個小盒子,接過來,遞給烏溪道:“給你買的小玩意兒。”
烏溪呆呆地接過來,臉上突然浮現起一種古怪的神色,似是極高興,又勉勵壓抑,小聲問道:“給我的?”
景七點點頭:“兩廣之地的民間特產,不值什麼,不過想著你可能沒見過這東西,帶回去隨便玩玩也好。”
烏溪又問道:“那……隻給我一個人麼?”
景七心道,那些人人大心也大,看重的東西都得要徐徐圖之,哄小孩的玩意兒自然拿不出手,於是點點頭,隨口道:“還能給誰?”
烏溪心滿意足,小心翼翼地將綢緞包著的盒子打開,裡面竟是一個精巧的象牙盒子,上面鳥獸花紋無不極盡精致,自古犀象之籤便是和昆山之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等物並列,皎潔富貴自不用說,象牙盒子打開了,裡面竟是十二生肖的小像,都是象牙雕成,個個玲瓏剔透,憨態可掬。
烏溪仔細收好了,極寶貝地貼著胸口放著,笑容沒有半分摻假地說道:“我很喜歡。”說著,講手上戴著的一個碧綠的翡翠指環摘了下來,說道,“你送我禮物,我也送你。”
奴阿哈和阿伈萊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巫童,那可是大巫師歷代相傳的,臨行前大巫師才給了的,囑咐他要保管好,將來若自己不帶著,也必定是要送給自己的妻子的……那個那可是……
阿伈萊張張嘴才要說話,被奴阿哈用力踩了一腳,憋著鐵青的臉又給咽回去了。
景七擺手笑道:“你沒意思了不是,不過是一些小玩意,什麼禮物不禮物的,你高興了拿著玩,不高興了扔在一邊便是了。”
烏溪認真地說道:“你給我的東西,我絕對不會扔在一邊——這個也是不一樣的,你一定要收著。”
景七眨眨眼,接過那翡翠指環,對著光瞅了瞅,雖知道是好東西,可他南寧王見過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這點翠倒也不放在眼裡,便逗趣似的問道:“有什麼不一樣?”
烏溪沉默了一會,說道:“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反正是不一樣的。”
還弄上玄虛了,景七樂了,剛想說話,卻見烏溪極鄭重地看著他,堅持地說道:“這個你一定要收下。”
沒得因為這點小事和他掰扯,景七心情好,便從善如流地說道:“如此,卻之不恭了。”
他在手上比了一下,帶在其他指頭上稍微大了些,拇指又帶不進去,一邊吉祥有眼力見兒,立刻也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段線繩,穿上了,與他掛在脖子上。
烏溪悄悄地笑了。
王爺,您可是收了人家的定情信物啊……
第三十九章橫生猶疑…
烏溪不是特別健談的人,多半時候,都是別人說話,他聽著,不管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反應大多也都是簡短的問句,或者點頭搖頭,但是相處時間長了,景七發現,他真聽進去了和隨意敷衍時表情是不一樣的。
別人說廢話的時候,烏溪的眼睛一般是往下看的,眼皮半垂著,眼珠動也不動,難為他把點頭的時間掐得那麼精準。而當他認真聽的時候,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對方,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似的。
每次被這樣的眼神看著,景七也便忍不住會多說些。
當一個人總是面對一些復雜的人和復雜的事情的時候,再看那些簡單純淨的東西,就特別容易心軟,所以景七對小孩子和小動物總是特別有耐心。可惜他轉世多次,卻從未有過自己的子嗣。
有時候他會想突然想要一個像烏溪一樣的兒子,會在他說話的時候睜著一雙有黑又大的眼睛無聲地催促他往下說。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心無旁騖,對自己認準了對錯的事情,從來不隨便搖擺,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動。
這些都是他自己沒有的,景七想,烏溪這種人,應該是最幸運的,他活著,雖然有時候會累,卻永遠不會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