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
長夜未央。
太子妃乃是宋太師的孫女,據說是個賢良淑德、蘭馨桂質的小姐,烏溪在一邊旁觀,第一次見到這樣盛大的婚禮。
丁醜月,丁卯日,辛酉煞西,宜嫁娶。
盛裝祭天,卜筮告吉,持節授冊寶儀注,御奉天殿,百官侍立,聖上絳袍而坐,醮戒之,皇太子親迎於妃氏大門外,著冕服,侍衛導從如儀。
每一步都有規矩講頭,天地陰陽調和,而百事順暢,祈福唱和,傳出幾十裡,聲聲不止,唱詞模糊在不周的風聲裡,莊嚴厚重,隱隱地泛起一絲絲凜然不可侵犯的寂寞來,烏溪出神地聽著,那些詞多半聽不明白,隻是忽然覺得有些寂寞。
他回頭再次望向那千秋萬代的萬重宮闕,覺得整個京城就是個四四方方的囚籠,恍惚中六七年的光景如片刻須臾,那麼倥傯而過,他一開始以為自己是囚徒,可原來,每個人都是囚徒。
烏溪想起夢中的景北淵,身體那麼冰冷,就是嘴唇,也隻有那一線的溫熱,眉間似乎總籠罩著若有若無的陰霾,還有一頭觸目驚心的白發。心中將那人帶回南疆的念頭忽然前所未有的濃重,不想叫他日夜思量、曲意奉承,不想叫他殚精竭慮、夙夜難安。
他念及那幾乎銷聲匿跡的蘇青鸞,如今身在小小的院落裡,每天等著為一個人而歌,今天這個人有了自己的妻子,全城官員百姓全都跟著湊了熱鬧,她是混跡在人群中獨自一人來去,還是默默地在自己的小院裡擦琴呢?
烏溪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女人一生都算是交付給了赫連翊,她為什麼要背叛呢?或者她如果一開始就心懷不軌,這會兒又會是什麼心情呢?
他心裡忽生鬱結,於是默無聲息地轉身回去了。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可總有那麼多痴心兒女,想著那麼一個千裡之外的人,心中藏之,寤寐思服,夢回思之,思之如狂。
因初生牛犢,不怕這猛於虎的世道,始終相信著有那麼一天,能返回山林自然,逃脫人世樊籠。很多人,很多年以後,叫荒蕪的阊闔風吹散了少年躊躇,心中磐石竟成沙碩,輕一碰,便散了。
有多少人能死不退縮、死不回頭、死不相讓呢?
若真能,便是老天也要順了他的意的。然而這道理,大部分人,卻是不明白的。
然而被兩個人念叨著的景七卻在忙別的事,暴動已經完全壓制下去了,朝廷軍隊不日班師,眼瞅著便要過來了。景七以在此時,悄悄地將廖振東叫來,廖振東不解其意:“王爺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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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嗑著瓜子,對吉祥勾勾手指,吉祥會意,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景七沒言語,隻把信遞了過去,叫廖振東自己看。廖振東驚疑不定地接過來,打眼一看,竟是赫連釗親筆,上面隱晦地暗示了兩廣之地大皇子勢力範圍裡幾個較為重要的人,其意昭然若揭。
廖振東抬眼望向景七。隻聽景七道:“廖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本王來這一趟,好歹回去也是要給皇上和諸位大人一個交代的,可這交代如何做,端看廖大人的了。”
廖振東正色下來,抱拳道:“還請王爺指點。”
“廖大人哪……”景七嘆了口氣,拍幹淨手裡的瓜子皮屑,“你糊塗,你可知道兩廣之暴民起事,是因為什麼?”
廖振東一愣,隻聽他接著道:“我且問你,本地幾個大商戶大地主,每年往你這裡交多少銀子,給了你多少好處?”
廖振東瞪圓了眼睛:“王爺,這可不能胡說。”
景七微微一笑,又道:“可廖大人,官場也好,商場也好,無利不起早,大家都是出來混日子的,最忌諱兩面三刀,說話不算的,他們既然花了錢買個平安,你如何又把手伸到了人家漕運的船上?坐地分贓尚且能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您這背信棄義……”
景七輕笑一下,住了口。廖振東自然心裡也明白,這是裡面有本地的富戶們的插手,趁亂黑了他一把,忍不住面露難色:“王爺……”隨即拿眼去示意景七赫連釗的信,低聲道,“上面的胃口越來越大,下官也有許多不得已的難處啊。”
屁的難處,貪心不足——
景七拍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廖大人,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凡事適可而止,有張有弛,細水方能長流,你何苦自掘墳墓?我再問你,兩廣各種闲差都算上,總共有多少位子,你又賣了多少?人家好不容易攢下些許家底,替子弟捐個功名,哪怕是個闲差,它也是有俸祿的,你這樣沒數的胡來,叫人家權財兩空,底下有多少恨你恨得牙根痒痒的,你知道不知道?”
廖振東擦擦汗:“是……是下官思慮不周。”
景七搖頭嘆息:“如今出了事,你還要欲蓋彌彰,本王可真不知要說你什麼好,若不是大殿下……咳!”
廖振東顫顫巍巍地跪下:“王爺,您可得救下官一命!”
景七這才笑著勾勾手指:“附耳過來。”
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廖振東這才滿心惴惴地退下。
景七獨自在亭子裡闲坐了整個半天,旁邊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亭外是皑皑白雪,他忽然荒腔走板地哼起一首不成調的怨歌行:“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嘿嘿,常恐秋節至哪……”
這時,吉祥湊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景七點點頭,心情很好地說道:“叫他進來。”
吉祥轉身出去,片刻,帶著李延年過了小廊,進了賞雪亭。李延年陪笑道#:“王爺真乃風雅之人,此時賞雪可謂正當時啊,可惜我們這裡常年裡也少見這些白色,瞧著還真是幹淨。”
景七笑道:“李大人,坐。”
李延年謝了坐,吉祥給兩個人都斟上酒,靜靜地退立在一邊。
李延年嘗了一口,隻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直衝頭頂,忍不住叫了聲好,景七卻沒動,待他一口飲盡,才緩緩地說道:“李大人,今日本王請你來,一來是請你品酒,二來……”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封泛黃的信,遞到李延年面前,笑道:“二來是找到了一點有意思的東西,請李大人過目過目。”
李延年接過來方才打開,立刻臉色大變。
第三十七章捕巨碩鼠…
那泛黃的信封裡厚厚地裝了一沓的東西,竟將李延年的出身、親族、乃至四十又三年的人生歷程,事無巨細用蠅頭小字一條一條地全都羅列出來,李延年一目十行地往下掃,越看越是心驚,乃至到最後,雙手都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像是他這些年間,身邊一直有一雙眼睛盯著一樣,後背上竄起一層徹骨的涼意。景七輕輕地壓下酒杯,說道:“大人真是好福氣,伉儷情深,身為朝廷命官,家中有鬟婢成群,小年祭灶之日,竟還能吃到尊夫人親手熬的糖,著實讓人羨慕。”
小年夜,正是前一天的晚上。
景七似有所感地嘆道:“賭書潑茶,舉案齊眉,雖說都是尋常閨閣小事,可人這一輩子,圖的是什麼呢?不就是悽風苦雨地闖蕩回來,有那麼一個落腳的地方,有那麼一個人,點著燈等著你麼?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李大人?”
李延年死死地盯著他,一張總是笑嘻嘻討人喜歡的臉上隱隱浮現出恐懼來。景七不動聲色,又問了一遍:“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兩人之間靜默了片刻,便是一邊站著的吉祥,都不敢出一聲大氣,隻覺得這炭火足足的小亭中冷寂了下來,景七的笑意不退,李延年臉上的恐懼,卻一點一點淡下去了,隻剩下某種說不出的堅定,帶著近乎於視死如歸的寂靜。
然後他點點頭:“是,王爺說得有理。”
景七終於收斂了試探的笑容,他不笑的時候,就像是卸下了一層雲山霧罩的膜,站起身來,負手而立,憑欄遠望,萬裡白雪如瀚海之沙,遠沒於無邊之地,蒼蒼莽莽,將人間塵埃,一夕洗了幹淨。
半晌,才道:“自打本王來此地,李大人是跑得最勤的一個,這是廖總督在栽培李大人,拿你當個心腹人看。在本王說呢,李大人的能力也好,手段也好,都不應該屈居在這個地方。”
李延年低低地埋下頭去,不吱聲。
景七接著道:“廖總督和大殿下關系密切,他替大殿下做的那些事,你心裡也有數。本王且問你,廖振東手下,私自屯了多少兵?兩廣之地,多少商戶給過他賄賂?賣過多少官?草菅過多少條人命?這回兩廣鬧事,又有多少各懷鬼胎的人在其中活動?”
李延年神色不變,鎮定地道:“回王爺,廖振東手下有私兵六萬人等,私鐵不計其數,分四個地方貯藏,往來小商戶不算,和此地四大商行家族都曾有聯系,賣官數目,下官有記錄以來,總共八百六十又四個,草菅人命之事均記錄在冊,此番事故……”他頓了一頓,露出一絲笑容,“王爺,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您裝得糊塗,心裡也明白的。”
景七背對著他,悠悠地道:“李延年,你好忘恩負義啊,本王第一面見你就知道,你是個慣於琢磨人心,最會不著痕跡討人喜歡的,對付赫連釗那樣好大喜功的,最好用不過,廖振東接觸京中那麼久,這點看得清清楚楚,若是你願意,早便做了京官,跟在赫連釗身邊,給廖振東做保險去了吧?我還想,李大人真是虛懷若谷,這樣好的環境,竟沒有往上爬的野心,恐怕廖振東也想不到,自己竟養了一條處心積慮記著他種種把柄的白眼狼。”
李延年跪下,表情平靜,將官帽摘下,放在一邊,赤著頭:“下官為的是心中公義,下官生在尋常百姓家,鄉親父老撫養長大,原應為他們討個公道。處心積慮下官領了,白眼狼三個字萬萬不敢當,南寧王爺,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說什麼,處置了我便是。我李延年行得正站得直,死得其所。”
言罷,雙目一垂,竟似連看都懶得再看景七一眼。景七這才回過頭來,打量了他片刻,臉上的表情這才漸漸柔和了下來,俯下身,親手將他攙扶起來,笑道:“處置了你李大人,誰來幫我把廖振東緝拿歸案一網打盡?”
李延年猛地抬眼,難以置信地望著景七,景七大笑起來。
雪過碧天如洗,陰霾了百日有餘的兩廣之地,終於見到了太陽光。
景七和李延年密謀一番,末了讓何季親自送了他出門,後院閃過一道黑影,從開著的窗戶蹿進來,來往竟悄無聲息,輕功造詣可見了——梁九霄興衝衝地對他一抱拳:“王爺!”
景七點點頭,對他伸出手來。梁九霄忙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崔將軍的回信,幸未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