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也不在意,伸手將一堆瓶子剩下兩個,其餘的重新塞回懷裡,笑道:“方才進來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我的書童,隻會端茶倒水、算賬跑腿,更是入不得大俠你的眼了,另一個是大內侍衛,功夫算是了得的,跟你可能勉強算不分伯仲。還有幾個我從王府帶來的人,你也瞧見了,方才你折騰出這麼大動靜,他們都沒聽見,那是因為廖大人特意把他們都安排在其他地方了,美其名曰暴民活動,加強防護。”
“九娘”沒想到聽到這樣一番話,不由得愣了一愣。
隻見景七笑著地拿起一個小瓶子,在他鼻子底下過了一下,一股刺鼻的氣味衝頭,“九娘”立刻覺得雖然身上仍沒有力氣,麻木勁卻去了幾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景七又拿起另外一個小瓶子,從裡面倒出一粒藥,硬塞進了他嘴裡,強著他咽了下去。還自語道:“這東西不是我的,我也是照本宣科,不知道靈不靈,萬一弄錯了,兄弟你下了黃泉可也別怨我,是你行刺本王在前。”
“九娘”先是驚愕,卻在聽見這句話之後,臉有變綠的趨勢。
又聽景七道:“你說……要拼死助我,敢問大俠,你這是怎麼個拼死法?你自己都拿廖振東沒辦法,再搭上我們主僕三個……吉祥不管事,就算倆半人得了,就能拿下他了?”他忽然用力一戳“九娘”的腦袋,低聲罵道,“大俠,你賣漿糊出身吧?”
這“九娘”大俠雖然功夫不錯,手底下也有幾手,卻是初出茅廬的一個毛頭小子,隻憑著一腔熱血,倒沒想到這層,被他一戳,當場怔住,訥訥地抬手摸了摸被戳的地方,這才發現,自己又能動了:“你……”
景七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拿過吉祥送過來的小盅,揭開,淺啜了一口:“哦,對,你還說本王殘害忠良——我說大俠,你說廖大人那護衛森嚴,便是連你都輕易入內不得,怎麼那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忠良’就大喇喇地闖進來了?”
“九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頂著一張精致的美女畫皮,此刻表情卻像個二愣子,景七無意瞟了一眼,差點笑噴出來,被折騰一番出來的一點小火也便散了,擺擺手道:“把自個兒收拾收拾,出門有人問,就說本王不喜歡過於高大的‘美人’,叫你退下了便是,走吧。”
“九娘”臉上有易容,看不出變化,耳朵卻紅了,訥訥地道:“這……這麼說,你和廖振東不是一伙的?”
景七嗤笑一聲,心說這位倒是實誠:“本王不曾說過這話。”
這話超出了大俠的理解範圍,他在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的,半晌,才恍然大悟道:“不對,你和他不是一伙的,若是的話,你方才便可以殺了我,或者把我交給那狗官。”
景七頭也不抬地道:“我許是想利用你做什麼事呢。”
“九娘”理直氣壯地道:“你若有事,自可去和廖振東說,他巴不得巴結你呢,若他都做不到,遑論我呢?”
景七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心說這人倒是有些意思,覺得別人壞的時候,別人怎麼都是壞,這會轉過彎來,又怎麼都往好處想,也懶得和他再糾纏,敷衍地點頭道:“你說不是便不是了,去吧,本王要休息了。”
“九娘”卻不依不饒道:“不成的,我發過誓,若你是來替百姓查#貪官汙吏的,我便是拼死也要助你!”
景七道:“這沒什麼事用得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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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搗亂就不錯了,還幫忙。
“九娘”一臉堅持地看著他:“你說出來,我定能替你做到,刀山火海不眨眼。”
……
景七有些無奈,卻又莫名地覺得有幾分親切,心說這假娘們兒怎麼跟那小毒物一樣,一條路走到黑的死倔,便笑問道:“大俠尊姓大名?”
“九娘”道:“我姓梁,叫做梁九霄。”
還九霄,氣魄不小——景七點點頭,才想說話,突然想起了什麼……梁九霄?這名字有點耳熟啊!
想起臨行前周子舒特意找到他,說他正好有個小師弟在兩廣闖蕩歷練,如有什麼用得著的地方,盡可去找他,那“小師弟”,好像就叫這個“梁九霄”。忍不住脫口問道:“你和周子舒有什麼關系?”
梁九霄眼睛一亮:“你認得我師兄?”
景七差點想一頭磕死——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第三十六章布玲瓏局
景七瞅著梁九霄,啞然半晌,良久,才扶額無奈一笑,這世間蒼茫錯綜、荒謬絕倫之事,他自以為見過良多,卻不料機緣巧合,也有這樣叫人無可奈何的情形。梁九霄叫這南寧王猶自無奈的一笑,笑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梁九霄從小資質並不大好,無論是讀書還是練武,甚至易容之術,都比同門師兄弟們慢上幾拍,幸而他肯下苦功,時間長了,反倒比那些天生機靈卻不願努力得扎實不少,平生最佩服的便是他那好像無所不能的大師兄,此番出門闖蕩歷練,也是憋著力氣,存著想要像周子舒一樣做一番事業的心思。偏偏前幾日收到師兄信件,說有一朋友來兩廣之地,信物為證,若有此人有需要,叫他幫忙調用周子舒在本地的樁子。
此刻隱隱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景七從懷裡摸出一塊青玉,撂在桌子上,梁九霄失聲道:“這……這是我大師兄……”
他驚疑不定地將那塊玉拿在手裡仔細打量,自小見慣了的東西自然不會認錯,又抬頭看看景七,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正色道:“草民不知王爺是……多有冒犯,請王爺恕罪。”
口氣已而肅然恭敬。
景七笑道:“別介,本王受不得你這番大禮,萬一是壞人,你不是虧大了?”
梁九霄深深一拜:“草民深知大師兄人品,若王爺真是草菅人命的貪官佞臣,大師兄萬萬不會結交於王爺,草民唐突,驚了王爺的駕,還險些犯下大錯……”後邊竟嗫嚅著說不出話來,隻跪在地上,連連頓首,不肯抬頭。
他是真心又恨又悔,急得連眼圈都紅了。景七暗嘆一口氣,心道這梁九霄倒和他那一肚子花花腸子的師兄不一樣,真是個老實孩子,這要是不給他個臺階下,估計他就能當場怄死在這裡。於是俯身親手將梁九霄的人扶起來,說道:“這麼著,既然你是子舒的師弟,我還真有點事麻煩你。”
梁九霄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王爺請說!”
景七取出紙筆,飛快地寫了一串人名,低聲道:“幫我悄悄地聯系一下,查查這幾個人的底細……出身,五服以內的親戚,越詳細越好,特別是這個李延年。”
梁九霄一愣:“李延年不是廖振東的狗腿子麼?”
景七搖搖頭,也不與他多解釋,隻是口中道:“叫人查便是了。還有本王這裡給別人傳信,恐怕多有不便,還需仰仗你們。”
撞到手裡的,不用白不用。
梁九霄熱血沸騰地忙不迭點頭:“是!”
“你先去吧,來往留神些。”
他動作都在暗中,梁九霄雖是個二愣子,自己也有些自知之明,自從得了景七的指示,便再沒有自作主張過,景七吩咐什麼就照做什麼,倒真成了一大助力。在廖振東等人眼裡,這南寧王爺不是來查案子的,倒像是來遊玩的。
那日還特意招來幾個人,詢問當地有沒有什麼特產的小玩意,說要親自逛逛帶回去,給京裡的小朋友玩。
廖總督是不知道“京裡的小朋友”指的是誰,隻猜測是哪個貴胄子孫什麼的,連著自己在內,又找了李延年等三四個人,輪流作陪。景七美其名曰等著平亂軍凱旋,其實吃喝玩樂不亦樂乎。
還就這麼安安穩穩地住下來了。
他這裡自是逍遙,卻因為趕著這個節骨眼出京,沒趕上京裡的一件盛事——太子大婚。
大婚前夜,赫連翊屏退左右,獨自一個人在書房坐了一宿,從那些個經史子集文獻紙堆深埋的最裡面,打開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個小盒子,他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零零碎碎一堆褪色的小玩意,還有一卷畫軸。
那些個小東西品質參差不齊,有精細的,也有粗陋的,卻都是一個人給的。
赫連翊想起小時候的景七,說話奶聲奶氣,裝得小大人似的,一轉身便是一臉壞笑,三天不打便能上房揭瓦,幾次三番將周太傅氣得話都說不上來、胡子亂顫。他想起那一團粉嫩的小東西,獻寶似的每回將小玩意兒送給自己,一口不知從哪學來的像哄小女孩一般的紈绔腔調。
“太子殿下,這個可是臣特意從宮外逛回來的,你再要氣我,可不賢惠了。”
“太子哥哥,昨兒皇伯父給了一對小兔子,特意想著給你留了一隻,誰要都沒給……周太傅又罰我抄禮記,您看……是不是能幫幾頁幫幾頁?”
“太子快看,這個小竹豬是我自己編的……啊?皇伯父的蝈蝈籠子?這、這這上面的竹子可真不是拆那個來的,我拆的那個已經叫我藏起來了呀。”
“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
赫連翊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淺淡的笑容,眼中忽然卷起說不出的繾綣滋味。
他又揮手打開那畫軸,畫中少年隨意地坐在青石上,發髻松散,膝上一本雜記,眉目低垂,凝神持卷,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闲散笑意,活得一樣。那執筆作畫的人功力平平,下筆卻說不出的有情,像是那畫中少年一絲一毫都沁潤到了心裡,一閉眼,一顰一笑,悉在眼前。
赫連翊忽然閉了眼,合上畫軸,將那畫軸移近燭邊,呆了半晌,卻又手忙腳亂地將那燒起來的小火苗撲滅,末了低低地嘆息一聲,又小心翼翼地將那畫軸和小東西重新收了起來,深深地放在暗格的最深處。
隻因他是景北淵,我是赫連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