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眼下烏溪覺得人生迷茫了。
他不停地暗示自己那隻是個夢,不過是昨天在煙花之地沾染的氣味,加上景七裝醉胡攪蠻纏地鬧著玩引起的誤會。可是越是這麼想,就越是忍不住把昨夜夢裡那人和景七對比,那雙總是笑眯眯的眼,修長入鬢的眉,懸膽似的鼻子,略有些蒼白的嘴唇,溫暖的身體,冰涼的手指,還有緊致柔韌的腰……
烏溪有些懷疑自己是走火入魔了,直到阿伈萊見他還沒起身,以為他生病不舒服來敲門的時候,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到了這日下午,該到慣常地去景七那坐一坐的時候,烏溪終於做出了一個可恥的舉動——逃避了。景七還擔心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受了傷,特意叫平安過來問候了一聲,烏溪便以“晚上著了涼”這種爛理由給搪塞了過去。
他實在想不出該怎麼去面對這位朋友。
景七也沒在意,更不知道他這份“少年情懷”,因為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比如和周子舒密謀,怎麼處理蘇青鸞這件事的後續。
周子舒已經派人把蘇青鸞看住了,昨兒晚上烏溪他們手腳極是利落,盧愈等著屍體處理完了、現場收拾好了才回去,保證今兒一早晨,從程武門過的人們誰也看不出幾個時辰前,那裡曾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二十來號人。
眼下怎麼處理蘇青鸞是個問題,叫不叫赫連翊知道?赫連琪用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他養的這幫子黑巫憑空失蹤了,蘇青鸞有沒有這個腦子逃脫這個嫌疑,又是個問題。很多事還懸而未決。
陸深雖然入了官場有幾年了,加上從翰林院出來入戶部,為人處世也圓滑了不少,但畢竟是清正之人,賀允行年輕氣盛,可惜心性過於光明,所以這種事隻能是周子舒和景七兩個人商量。
兩人一致認為,蘇青鸞是什麼人,自己是說不得的,幸而太子也是聰明人,得教他自己發現。這些個情情愛愛的事牽扯最是復雜,雖然赫連翊隻是儲君,也是君心難測,對這點景七更是有深刻的認識,為今之計,隻有以不變應萬變,自己這邊先裝作若無其事,不要打草驚蛇,再看蘇青鸞如何應付。
誰知這件事上,黑巫們卻幫了他們一把,那黑巫頭領本懷疑赫連琪不懷好意,才計劃一番,為了來去幹淨,之前在道觀裡,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接觸過的“知情人”都下了蠱毒,等他們一離開道觀,便使毒發——死人最能保住秘密。
而蘇青鸞的利用價值也隻在殺烏溪之前,對於黑巫們來說,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離開的時候順便給她一刀,送她上路就可以了。
前邊的謹慎叫赫連琪完全弄不清黑巫是怎麼失蹤的,還以為他們不告而別,後邊的疏忽則正好留了蘇青鸞一條命。
所以這時候,隻要蘇青鸞不要笨到自己去找赫連琪承認錯誤,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蘇青鸞那邊躲過去了,這邊一見景七便戰戰兢兢,隻是她不說,景七也樂得陪她演戲,依然心無旁騖地把紈绔子弟的角色扮演到底,時間長了,蘇青鸞便真以為是黑巫自己出了變故,沒叫別人發現,也就放心下來。
苟同南疆黑巫這種事情說不出口,赫連琪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折騰,於是吃了個暗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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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誰知就在這時候,朝中出了一件事,讓這位二殿下自以為找到了可以出了他這段時間壓抑的怒氣的機會——
那日宮裡傳信,急宣景七進宮。
景七本來想去看看烏溪,不知道為啥,這孩子這段時間老躲著自己,誰知還沒出門,就被宮裡來的急信給弄進去了,那躲在後宮玩的皇上什麼時候上趕著召見群臣了?這回準是大事,可是這時候到底出過什麼大事,景七還真記不清楚了——得了,這回誰也甭看了,上了轎子走吧。
到了宮裡,赫連翊已經在了,見了景七,臉上表情有些凝重地對他搖搖頭。景七給赫連沛請了安,站在赫連翊旁邊,才小聲問了一句,赫連翊壓低了聲音,說道:“兩廣出事了。”
景七一激靈,這才想起來這年出了什麼事——今夏南方水患,眼看著冬天到了,日子沒法過,於是災民暴動了。
前世這時候,正是他一邊替赫連翊謀劃,一邊開始掌握朝中實權的時候,兩廣災民暴動是大事,但不歸他管,是赫連琪請了命去做欽差的。
這災民暴動不單單隻是水患問題,而是兩廣總督廖振東以下,貪贓枉法無法無天,乃至賣官鬻爵私加官稅等事無所不為,這才使得百姓群情激奮,同時又加上有心人挑撥而愈演愈烈。
那兩廣之地,遠離京城,向來是官官相護盤根錯節的,這差事極不好辦,辦好了不過是職責所在,一個差錯便惹得一身騷。
當年赫連琪之所以親自請命,不為別的,隻因為那廖振東在京城裡的後臺,不巧就是他大哥赫連釗。
後來也就是因為這件事被赫連琪挑唆大了,赫連沛一怒之下將赫連釗幽禁,基本與大位無緣。大皇子一派就這麼一蹶不振起來。
景七心裡一動,他這一世一直低調暗中行事,赫連釗身邊已經埋了棋子,還指望他出面對抗赫連琪呢,若是這麼一攪合,恐怕後續也難,如今是絕不能再讓赫連琪如願南下了。
不多時,赫連釗、赫連琪和六部重臣軍機大臣們便全到了,赫連沛叫喜公公當場傳看了兩廣來的加急報,陰著臉不言語。果然,群情激奮了一圈開始說正事、議論怎麼解決的時候,赫連琪第一個站出來了。
赫連琪道:“父皇,自古官逼民反,兩廣地處偏遠,父皇身在京城,難以監管,保不齊便有那麼幾個害群之馬的貪官佞臣做威,當務之急,應調集朝廷官兵先壓下暴民,再由父皇指派皇差,將事由查清,給百姓一個交待,賞罰分明,民憤自平。”
赫連沛挑眉問道:“你倒說說,叫誰去查?”
景七餘光瞥見,心中各種念頭急轉一番,反駁赫連琪的話已經到了嘴邊。
卻不料,赫連琪道:“兒臣以為,為社稷百姓清查貪官佞臣,乃是莫大榮幸,我朝中後起之秀,正當以此為歷練。南寧王天生聰慧,少年才俊,入朝聽政以來,凡事用心,假以時日,必為我大慶未來之棟梁,兒臣鬥膽舉薦。”
赫連翊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景七,一個沒拉住,景七便從從容容地往前邁了一步:“多謝二殿下抬舉,臣定當萬死不辭,懇請皇上下旨。”
赫連沛沉吟了片刻,顯然,在這位爺眼裡,所謂“兩廣暴動”,隻是一幫暴民鬧事,按赫連琪說的,找個把軍隊鎮壓一下,也就沒什麼大事了,再借機揪出幾個貪官做做法,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將來倒是個政績。
借這麼個機會,叫這一天到晚吃喝玩樂不做正經事的孩子出去磨練磨練,也是好的,若是這孩子能成才,也算他對得起故去的景璉宇了。
赫連翊一看就知道他那吃貨一樣的老爹又不著四六了,忙道:“父皇,這……隻怕北淵年輕,不足以服眾。”一邊對景七打眼色,叫他識相一點別趟渾水。
殊不知赫連二一番話正中景七下懷,小王爺瞎了一樣,愣是沒收到太子殿下焦急的眼色。
真是那啥不急,急死那啥……
赫連琪心中小算盤打得精明,兩廣背後是赫連釗,那景七過去,是下手管,還是同流合汙?若是前者,必讓赫連釗和他翻臉,連帶著赫連翊一起拖下水,讓他們兩派爭鬥去,自己漁翁得利豈不好。
若是後者……隻怕別人可以,那整天一臉大公無私狀的太子殿下,第一個要饒不了他。
於是赫連琪笑道:“太子此言差矣,貪官佞臣,國之蛀蟲,人人得而誅之,要的什麼資歷?王爺的意思呢?”
“二殿下所言甚是。”景七非常不配合赫連翊,“古有十二歲宰相,北淵不才,願效仿先賢,為國為民。”
赫連沛大笑道:“好!好好好,有志氣,來人,傳旨——”
第三十二章多事之秋…
赫連沛聖旨下得痛快,景七接旨接得更痛快,這一老一小,倒弄得心裡暗自痛快的赫連琪開始覺得不那麼痛快了,有些深思地打量著景七。
他有些摸不準這還是少年的南寧王,尤其是景七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明裡暗裡地開始和赫連釗走近的時候,叫赫連琪和李道士都心生警覺,又隻怕自己是杞人憂天——不知道真的是機緣巧合,還是是這位少年模樣的南寧王處心積慮。
不過人在廟堂,步步驚心,赫連琪自來是寧枉殺也不錯放的。
誰知眼下看起來,現在所有站在這裡的人,都知道兩廣之事有貓膩,三緘其口,唯有皇上和這位未來的欽差保持樂觀心態。
景七從赫連沛那裡出來就緊著宮外跑,唯恐被赫連翊逮著,這位向來自持穩重的太子殿下的臉到最後可謂是一個五顏六色。可惜在劫難逃,赫連翊比他動作還快,景七才到宮門口,就看見一頂轎子在那等著他,前邊站了一排侍衛,擺了個“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的劫道造型。
景七幹笑一聲,大大方方地也不躲著藏著了,慢下腳步來,在轎子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說道:“給太子殿下請安。”
“你給我滾過來!”
這廂連“孤”都忘了說,可見是氣得不輕了。景七摸摸鼻子,老老實實地蹭到轎子前,被裡面伸出的一隻手硬生生地給拽了進去。
景七一個踉跄,抬手抓住轎子門才沒直接給赫連翊來個五體投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太子殿下那張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臉一眼,於是覺得自己眼下最好的選擇,就是眼觀鼻、鼻觀口地裝老實。
赫連翊冷著臉瞪了他一眼,吩咐道:“回東宮。”
太子殿下的轎子確實是又大又軟又有燻香,可景七的身量,縱然站在人群裡不算鶴立雞群,也能說得上修長挺拔了,這轎子的高度對他來說還是有點不夠,他得微微弓著腰,低著頭,才能勉強站下,一會兒還行,時間長了那是真挺難受。
悄悄瞟了赫連翊一眼,發現這位太子殿下看都不看他一眼,存心讓他受罪似的,於是隻得心裡暗嘆口氣受著,隻盼著快點熬到東宮。
等轎子晃晃悠悠地到地方的時候,赫連翊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大步走出去,景七趕緊鑽出這受罪的地方小跑著跟上,順便趁太子殿下不注意,悄悄地松動一下酸澀的肩膀。
陸深已經在書房等著了,見赫連翊怒氣衝衝地闖進來,還沒來得及勸上一句半句,就見他怒不可遏地把書桌上的筆墨紙砚一股腦地都掃到地上,抄起一個茶杯,看也不看,便往門口砸去,碎片和水珠濺得哪都是,景七在門口腳步頓了頓,低頭掃了一眼湿了邊的官服下擺,苦笑道:“太子這是讓臣在門口聽訓麼?”
“滾進來!”赫連翊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