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就很聽話地“滾”進去了,陸深暗嘆了口氣,瞄著赫連翊要吃人的表情,於是明智地把方才想說的“息怒”之類的廢話咽回了肚子。赫連翊指著景七“你你你”的“你”了半天,手都直顫悠,末了長嘆一口氣,頹然坐下去,低聲道:“景北淵,你是要氣死孤是不是?”
景七低著頭表示承認錯誤。
赫連翊問道:“你知不知道那兩廣暴動是因為什麼?那廖振東又是什麼人?”
陸深也皺眉道:“王爺這回是真魯莽了。”
景七道:“兩廣暴動因為什麼不知道,皇上剛讓臣去查麼,不過廖振東的底細還是了解一些的,比如此人乃是今上六年的探花出身,當時也算是陸仁清陸大學士的門生,後來娶了蘭臺令吳俊輝的妹妹,此後竟開始官運亨通,乃至做到兩廣總督。”
他頓了頓,又道:“吳俊輝倒沒多大本事,還是個短命鬼,死得也早,可他是簡嗣宗簡尚書的外甥。兩廣之地最是天高皇帝遠,水運漁航、鹽課耕種,無不有利,可是……那位爺的搖錢樹。”
赫連翊的火“騰”一下就上去了,勉強壓著嗓子說道:“你還知道!”
景七笑嘻嘻順杆爬道:“沒有精鋼鑽,也不敢攬這瓷器活。”
“你算哪門子的精鋼鑽?!景北淵,你還知不知道天高地厚?!”赫連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氣得險些說不出話來,“你還知道那裡天高皇帝遠!那地方官官相互,關系盤根錯節,說句不恭敬的話,它就是個鐵桶一樣的國中國。你才多大的年紀,才見過多少事?你就不怕……你就不怕引火燒身麼?”
景七愣了片刻,看著這樣疾聲厲色、卻真真正正是為自己擔心的赫連翊有些恍惚,半晌,方才嘆了口氣:“太子,你可知大殿下斂財的去處麼?”
赫連翊自然是心裡有數的,赫連釗自馮元吉死後,便幾次三番借事由往軍中伸手,更有傳言說赫連釗膽大包天,竟在私自養兵,不軌之心昭然若揭。
景七接著道:“若是……若是大殿下眼下以謀反被圈禁,太子覺得,對著二殿下,可有幾分勝算?”
赫連翊一呆。
卻聽景七接著說道:“我若不去,天下百姓的公道誰來給?而若是去的是別人,縱然天下百姓得了公道,赫連釗還能逃得了麼?”
少年垂下眼簾,長出了口氣,眼角眉梢處盡是清冽之氣,嘆息似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殿下,虞國雖小,是為屏障,今若破之,必當……唇亡而齒寒。”
陸深沉默了一會,忽然對著景七一揖到地:“臣鼠目寸光,往日裡對王爺多有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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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擺手道不敢。赫連翊一雙眼睛卻直直地盯著他,良久,才顫聲問道:“你……是為了我麼?”
那麼一瞬間,赫連翊忽然想把這個人抱進懷裡,忽然想把心裡身上壓的家國天下全部拋開不計,不再思之望之不敢相親。他想說往後世間風刀霜劍,有我盡替你擋了,這一生一世隻一人,哪怕不要這三山六水的萬裡王土。
然而赫連翊到底是赫連翊,他輕輕地閉上眼睛,默無聲息地坐了片刻,也便壓抑下去了——那些旖旎之念不過是異想,不能毀了自己,更不能毀了他。
“更為天下百姓。”景七面上依舊是一派若無其事。
鳳吹聲如隔彩霞,不知牆外是誰家。各人有各人的牽掛,各人有各人的執著。景北淵機關算盡,不是為了赫連翊,赫連翊潛心謀劃,也不是為了景北淵。那心中情愫實在太過清淺,風一吹便盡去不計,聽聲迷離,然而牆外如天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抵達之地。
赫連翊那一刻臉上灰敗和疲憊,景七看得分明,三百年間,再沒人能比他更了解這男人,隻是……景七自嘲地想,若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那多半,他和赫連翊始終沒被鎖在一副鏈子上。
這一夜注定漫長——
景七回府後沒多久,赫連釗便親自上門,封了十萬兩的銀票給他做“來往路費”,又寫了幾個人的名字,隻說是“舊識”,能賣幾分面子,若是景七在兩廣查訪有什麼困難之處,盡可找他們,臉上倨傲之處具不見了蹤影,見了景七親熱得仿佛親兄弟一般。
赫連翊獨自一人出宮,徹夜未歸,隔日方回到東宮。蘇青鸞在他走後,抱著雪白的床單上面幾朵紅梅,美麗的臉上長在肉裡一樣的笑容終於掉落了下來,痛哭失聲。不幾日,赫連翊便著人在宮外暗中買了一個住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蘇青鸞接了過去。從此京城中再不見那大年夜、望月河上傾國傾城、一曲驚世的月娘青鸞。
烏溪心煩意亂地帶著奴阿哈便裝出了門,百無聊賴地在街上闲逛,突然發現,沒有了景七,這京城繁華也變得無趣了起來,走著走著便到了翡翠樓下。
是翡翠樓,不是蘭堂,便連最表面上的風雅文章都不肯做了,唱小曲的姑娘極盡挑逗,尋歡客們轟然叫好。
奴阿哈一看就紅了臉,虎背熊腰的一個大老爺們兒,抓住烏溪的衣角扭扭捏捏:“巫、巫童,你來這裡幹什麼?”
烏溪正出著神,冷不丁的他一問,還沒回過神來,於是順口輕飄飄地問了一句:“你說……若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一個人,怎麼辦?”
奴阿哈問道:“這個容易,喜歡一個人,就是總是想著她,她想怎麼樣,你都想替她做到,總想著讓她高興,一會見不到就會想她……”
烏溪心裡漏跳了一拍似的,怔住了
。
一看他這樣子,又加上他們是站在這種地方說,奴阿哈自然而然地就誤會了,愣了一下,試探著問道:“巫童喜歡的人,是……身份不大合適的?”
烏溪想,一個大男人,那當然是身份不合適的了,於是點點頭。
奴阿哈誤會得就更深了,他比阿伈萊不同,阿伈萊雖然勇猛正直,但是相比起來也顯得憨厚衝動,奴阿哈則穩重一些,他想了想,才慎重地說道:“那……她人美麼?脾氣好麼?對巫童好不好?”
烏溪想,他是個男子,“美”自然不像是女子那種柔美,人卻也是很好看的。脾氣當然也是好的,臉上總帶著笑,怎麼氣他他都不生氣。
於是烏溪沉默地點點頭。
奴阿哈抬頭,看了看翡翠樓的牌子和那些個鶯鶯燕燕迎來送往的姑娘,自我安慰似的說道:“人……是不能光看表面的,有時候一個人表面看起來人品很壞,做的事情也很壞,可她對你卻很好,一心一意的那種——我說不出什麼漂亮的話來,可總是那個道理。”
烏溪想,景七在他看來,有的時候是很壞,尤其是這人很喜歡騙人——興許對這家伙來說,隨口扯謊和變臉演戲就好像吃飯喝水一樣,可是對自己真的是很好很好。於是點頭道:“我有時候覺得他很愛說假話騙人,可他不愛騙我,對我也很好。”
奴阿哈於是點點頭說道:“巫童,我們南疆不講究身份門第,隻要你對她是真心的,她對你也是真心的,你就把她娶回來吧,我們也都會尊重她的。”
烏溪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奴阿哈比自己想得還開。
這時樓上一個女聲柔柔地傳出來:“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這句話像是錘子一樣,直直地敲在他心上,烏溪幾乎痴了:“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第三十三章富可敵國…
沉寂了多年的南寧王府像是一夜之間就成了香饽饽,幾日以來門前車水馬龍,來客絡繹不絕。景七覺得自己的臉笑得已經有些僵了,於是感慨,其實迎來送往地倚門賣笑,也是種體力活。
烏溪那日和奴阿哈從翡翠樓下轉了一圈回來,整整一宿沒睡著覺,他覺得奴阿哈說得有道理,隻要彼此之間是真心的,其實對方是什麼人,是男是女,也沒什麼不一樣。他忽然想通了。
“總是想著他,他想怎麼樣,自己都想替他做到,總想著讓他高興,一會見不到就會想他”——這可不就是喜歡麼?
從來世間無價寶易得,有心人難求,可烏溪覺得,隻要是努力過了,總有一天喜歡的東西和人都會得到,沒有成功,那隻是說明努力得不夠。
於是第二天,烏溪便去了南寧王府。
說來也奇怪了,他以前去找景七的時候,這人闲得什麼一樣,隻要不是清早上朝的時間,什麼時候去找,什麼時候景七都闲著。可是自從烏溪躲了幾天以後再去南寧王府,卻發現這家伙突然忙起來了,去了幾趟都沒瞧見人影子,連平安都裡出外進地腳不沾地,一問才知道,這是在幫景七打點行李。
一見他過來,平安忙不迭地給他沏茶倒水,烏溪就問了一句景七的去向。平安可算逮著人說話了,一張嘴就抱怨個沒完起來。
“這不是說兩廣是什麼地方的有人鬧事麼,也不知道……”他往外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也不知道萬歲爺怎麼想的,叫我家那位去當什麼欽差。您說我們那位爺,這冬天沒受過凍,夏天沒挨過熱,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多走幾步路都不曾,一頓茶水點心都是按點來不敢晚了他片刻的。這天長路遠,他說放不下府上,又不讓我跟著,跟前沒人知道冷熱,他自己肯定也不在意,可怎麼好?”
平安一嘮叨起來就剎不住閘,烏溪卻微微呆了一下:“他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可不是麼!”平安嘴裡嘀嘀咕咕不休,翻了個白眼,心說自家主子幹的最多的就是沒事找事,“也不知道誰吃飽了撐著了,朝廷裡養了那麼多闲得要長草的大人,偏叫他去。”
當然,平安忽略了他家這位爺,在大多數人眼裡,也是“闲得要長草”一族。
烏溪想了想,摸出七八個貼身放著的小瓶子來,又要來紙筆,將每個瓶子裡所裝之物的功效都寫得清清楚楚,才慎重地交給平安:“你替我把這個給他,帶在身上也不佔什麼地方,在那麼遠的地方,誰也關照不到,給他防身用。”
平安雖然驚詫於這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爺突然會辦事會說話起來,可也知道這位巫童隨身的東西,不是極品的毒,那就是極品的藥,不說是壓箱底的可也差不多了,當下臉色一正,忙不迭地道謝。
烏溪默默地搖搖頭,起身走了。第二日景七一早便極低調地離京,隻來得及派人到巫童府上道聲謝。
烏溪每日天不亮起身已經成了習慣,這天早晨他卻沒有練功,起來以後,便坐獨自一人坐在城門附近的一家酒樓頂上,默默地等著景七的車來,又目送他離開,然後自己再悄無聲息地返回巫童府那個囚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