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釗看著因為他的撫弄而眯起眼睛乖乖地趴在那的小貓,突然之間生出一種,隻要自己願意,這些人都可以像這隻貓一樣乖巧的、奇異的膨脹感。
忍不住有些飄飄然起來。
一頓飯,賓主各懷鬼胎,隻有大殿下赫連釗一個人盡了歡。
直到送走了赫連釗,景七才松了口氣,風一吹才發現,方才精力太過集中,後背上竟然冒出些許冷汗來,這些日子太順風順水,他忽然也發現自己到底也有些託大,今日險些叫這赫連莽夫壞了事。
他回過頭去,見那少年就那樣全身裹在漆黑一片的衣服裡,低垂著眼睛,望向地面,一聲不吭。
景七看著他,突然就覺得他像是傳說裡補天的那塊石頭,天塌下來了,人人自危,隻有他一個還要拼了命地站直了:“烏溪……”
烏溪這才很緩慢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半晌,低聲道:“我先回去了。”
八面玲瓏的南寧王爺那麼一瞬間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隻得眼睜睜地望著他從眼前慢慢地走過去,那少年的脊背筆直,像是一柄槍一樣。
景七突然想起了馮大將軍,那一身落魄的男人在漆黑的靈堂裡對他說過——“男兒生於世間,不求聞達諸侯,但求頂天立地,不求富貴榮華,但求生死無愧。”
大將軍還說,即使過剛易折,也……寧折不彎。
景七仰起臉來,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很錯的事情,竟然生生地將那孩子的腰掰彎了。虛以委蛇,長袖善舞,這些東西都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像是一抹虛偽蒼白的保護色,從小就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習慣了這些個爾虞我詐。
可烏溪不一樣。
那孩子有執拗的驕傲和愛憎,從不低頭,也從不……
平安在一邊不敢上前打擾他。
突然,景七大步往外走去,平安忙追出去:“主子,去哪?”
“別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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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追到了巫童府,敲開門以後頭一回省略了那些寒暄的廢話,劈頭蓋臉地便問道:“你家巫童呢?”
奴阿哈沒反應過來,先是愣了一下,隨後說道:“剛剛回來好像心情不太好,一個人去了後院,不讓我們跟著……”
他話還沒說完,景七人已經往後院去了。
烏溪不知道什麼叫做“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不曾登高悵望過八公山,也不會那樣悲歌當泣、遠望當歸的自欺欺人。
故土三千裡,然而,往事已成空。
恍惚想起幾年前第一回走進大殿,仗著一股子不服輸不願意低頭的心性恣意妄為的事情,忽然覺得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烏溪沙啞地嘶吼一聲,狠命地用拳頭去砸後院堅硬的牆壁,好像這樣就能讓堵在心口那股子盤旋不去的東西發泄出去,石粉崩裂開來,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似的。
忽然,手臂被人一把拉住,烏溪閉上眼睛,一隻手撐在牆上,喘息粗重,半晌,才抬起頭來,倔強地盯著拉住他的景七不說話。
少年南寧王那叫他看慣了的清秀討人喜歡、又總是顯得有些沒正經的臉上,滿是嚴厲。
見慣了百年風霜、滄海橫流也波瀾不驚的老狐狸,和一條路走到黑、頭破血流也不願回頭的小狼崽子相對而立,誰也不肯退讓半分地彼此對峙。
半晌,景七才嘆了口氣,舉起烏溪的手腕,將他血肉模糊的拳頭對準自己,淡淡地道:“往這打,出氣。”
烏溪的拳頭捏得太緊,以至於他整條小臂都在顫抖。
忽然猛地掙脫景七的手,一拳揮過去,景七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烏溪的拳頭卻擦著他的臉頰揮空了,凌厲的拳頭帶起的風,叫景七鬢角落下來的幾根頭發跟著飄動了一下。
烏溪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道:“我不會打你的,你是為我好。”
景七微微一愣,卻聽他接著道:“黑巫在你們眼裡,大概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他們——那些姓赫連的人,為了爭皇位,什麼事都做的出來,赫連釗如果發現赫連琪和黑巫有關系,不會輕易放過他的……我知道你隻是在赫連釗面前保我一條命。”
千萬南疆孩童中,他被選出來做大巫師的繼承人,資質必然是好的,人也是極聰明的,隻是有些事他心裡知道,卻不願意做,心裡死死地咬著那一點不馴而不肯低頭,仿佛這樣就能不對這個黑黃世界認輸似的。
帝都如染缸,還有多少人將這些許花紅柳綠都看過了,還能依然桀骜如初。
烏溪搖搖頭,用盡了全力一樣地重復了一遍:“你是為我好……”
“我才知道,原來你是對的。”
第二十六章 不言相思
琵琶聲如珠玉落盤,自小小的繡樓裡傾瀉而出,清清泠泠的,不知道是哪裡的小調子,好像鄉間小溪流一點一點拍打在人心裡頭似的。
周子舒在門口靜靜地聽了一會,這才推門進去。琵琶聲驟然停了,餘音還在屋裡繞著,彈琴的少女卻已經站起身來,低頭斂衽:“周公子。”
周子舒忙道:“蘇姑娘不要多禮。”
她微微上了淡妝,眼角處有一抹由濃轉淡的嫣紅,微微挑起,散在如雲的發鬢裡,襯得那臉蛋兒瑩白如雪似的。她說話的聲音和唱起來又有不同,有些低沉,不像一般女子那樣清脆尖銳,反而有種異樣的撩人。
溫柔解語,動靜皆宜,既不像所謂大家閨秀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寡淡乏味,又不若煙花女子,一身惹人乏味的風塵味。
周子舒心下忍不住嘆息——這樣的女人,什麼男人能拒絕?
赫連翊道:“青鸞,你先去歇著吧,我跟子舒說幾句話。”
蘇青鸞悄無聲息地抱琴退下去了。赫連翊輕輕點頭道:“子舒坐。”
周子舒在一邊坐下來,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豔福。”
赫連翊似乎是笑了一下,卻多少是敷衍,笑容轉瞬即逝,抬頭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周子舒是個識情識趣的,也不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果酒,頗為享受地眯起眼睛品著。
半晌,赫連翊才低低嘆了口氣:“蔡建興的事,是北淵動的手腳了。”他用的不是問句,肯定得很。
周子舒笑道:“這倒是不好說,反正最近京城裡的戲班子都接著新鮮話本了,講的是落難大臣的小姨太和奸夫私奔的事,還有謠言說,瞧見王府的大管家那日扶著個大肚子女人上轎子,有瞧得仔細的,說那女人正是蔡府胡氏。”
赫連翊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裝什麼,不是他託你你讓人弄出的幺蛾子,沸沸揚揚滿城腥臊的。”
周子舒知道這位爺向來討厭這些個事,笑了笑,算默認,沒言聲。
赫連翊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他究竟幹什麼要和蔡建興過不去?這事孤想了幾日,多少有些眉目,卻又不大明白。”
周子舒隨口道:“王爺深謀遠慮,若是太子都想不明白,草民怎麼想得出?不過王爺從不做沒道理的事,人也有分寸,太子殿下放心。”
赫連翊卻笑得有些苦,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打小他就是個有話隻說三分的小鬼頭,這些年大了,便連我也看不透他了。”
周子舒一驚,他慣走江湖,又加上做得這細密行當,也是個心思九轉的人,可畢竟和這些個打小就泡在朝堂宮廷的人們不一樣,偶爾也有疏忽的時候。赫連翊這話一出口,周子舒立刻發現自己剛剛那句話說錯了,“深謀遠慮”這詞,萬萬不該當著太子的面說出來。
當下垂下眼睛,輕聲問道:“王爺也是在為了太子籌劃,太子若信得過他……”
周子舒突然想起蘇青鸞來,他沒什麼官職,又是江湖中人,平日裡不拘小節的,陪赫連翊去聽蘇青鸞唱曲的次數比誰都多,一開始沒注意,可時間長了,周子舒發現,這青鸞姑娘側頭沉默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後邊半句竟沒接下去。
赫連翊抬起眼睛看著他。
這位平素裡溫文爾雅的太子殿下的眼神,竟將周子舒看得心裡一緊。那眼珠深得像是裡面藏了一口深井,叫人怎麼都看不見底。
太子畢竟是儲君,平日裡可以禮賢下士,可以和一幹人沒上沒下喝酒取樂,可誰都不能觸及到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