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將他帶到小園子裡,他這小園極是風雅,門口兩株落梅,園後一排竹林,亭臺樓閣,流觴曲水,雖規模不大,卻在於精雕玉镯,又自有一分古拙之氣,未有失於匠氣。
景七拉著赫連釗入座,又讓卓思來,卓思來惶恐忙道不敢,推讓再三,到赫連釗點頭了,才在一邊坐下來。
酒菜已經擺上,景七道:“去抱來。”
片刻,隻見一遍身羅綺的美女一路飄似的,小步走進來,頃刻便有一股異香入園中。所有人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卓思來忍不住贊道:“好一個‘倩影’橫斜、暗香浮動啊。”
那美人低頭淺淺一笑,先屈膝萬福,赫連釗等人這才看到,她懷裡有一隻小貓。
景七笑道:“殿下、卓兄,二位這可誤會了,這香味可不是人身上的。”
赫連釗奇道:“那是哪裡來的?”
景七對那美人招招手道:“抱過來叫大殿下聞聞。”
美人湊上前來,將懷裡的小貓拿給赫連釗看,貓不過成年男子兩掌大小,通體雪白,額上有一撮棕色的毛,尖尖的,像人的額頭上長得美人尖一樣。美人柔聲道:“王爺聞聞,是不是它身上的味?”
赫連釗湊上前去一聞,果然異香撲鼻,嘖嘖稱奇。
景七笑道:“還有更熱鬧的呢。”對那美人使了個眼色,旁邊有小僕遞上一管簫,美人接過來,將貓放在地上。才吹了幾聲試音,就看見那小貓立刻精神了,直起脖子,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
簫聲成曲,它便聽得懂似的,前爪離地,跟著扭動起來。
赫連釗瞪大了眼睛,等表演完,親自俯下身,把貓抱起來:“這可是個稀罕物。”他倒不一定多喜歡這東西,隻是一瞬間想起了近在咫尺的萬壽節,這東西送上去,可比金山銀山都能討那位歡心。
景七笑道:“殿下給我出了氣,可惜這王府一窮二白,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正好那回在巫童府見了它,就死皮賴臉地給要來,打算厚顏一回,借花獻佛了。”
赫連釗臉上的笑容便是一頓,將小貓放在桌上,漫不經心地拿筷子夾了一片肉,喂給它,別有深意地看了景七一眼,見了那人一臉若無其事,這才慢悠悠地說道:“巫童給你的東西,王爺這麼著就瞞著他送人,不大好吧?君子不奪人所好,這……我恐怕不方便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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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擺擺手:“哪能啊,若是讓他知道我瞞著他,把他給的東西送人,他豈不是要扎草人給我下咒,以後老死不相往來?自然是要的時候就跟他說了的。”
赫連釗有些意外,臉上露出一點看不出情緒的笑容:“巫童的稀罕物,我可不敢收,自古無功不受祿。”
景七想了想,大喇喇地道:“殿下怎麼無功受祿了,我欠你一個人情,他上回又欠我一個人情,這回正好,替我謝了殿下啦。”
赫連釗不知道這南寧王是真傻還是假傻,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欠人情又不是欠銀子,還有這麼算的?
又聽景七道:“再說了,他一直記著剛來的時候年紀小,大殿上做了淘氣的事,後來才知道是掃了大殿下的面子,覺得心裡很過意不去,他那人又不會說話,怕貿然上門惹得殿下更不高興,一直惦記著怎麼表示歉意呢。”
景七是有意把烏溪扯進來的,縱然知道烏溪不願意。
赫連琪私藏南疆黑巫,這事若是將來一旦捅出來,赫連釗必定不會放棄機會,咬住不放,大慶人可分不出黑巫白巫的區別,隻知道他們都共有一個名字,都叫南蠻子。
到時候赫連釗肯定不會嫌麻煩,一定會在百忙之中把這看不順眼的巫童拉下水。
私通外族,私藏刺客,擺弄巫蠱,哪一項拿出來都是死罪。
景七暗嘆了口氣,心說小毒物你可別怨我,這也是未雨綢繆,為了保住你的小命。
卻不料赫連釗沉吟片刻,忽然道:“聽說巫童府就在旁邊是吧,也沒幾步路,幹脆叫他一起過來湊個熱鬧吧?”
景七登時頓住了。
第二十五章 不堪回首
不過是一瞬,景七立刻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沒事人似的皺起眉,頗有些不耐煩地問道:“叫他做什麼,跟那小子這麼熟了,還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一張嘴還時不常地堵我個胸悶氣短的,說點不好聽的,不是掃了大殿下的興?”
“什麼掃興,小孩子家說錯幾句話就斤斤計較,我是那麼沒度量的?”赫連釗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怎麼,王爺覺得,我不配叫巫童賞這個臉麼?”
——還真沒準。
景七心裡把赫連釗從頭罵到尾,這不純屬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麼,看來還真低估了赫連釗得便宜賣乖的程度。面上卻還得陪著笑臉:“殿下這麼說不是擠兌我麼?這罪名我可當不起,平安,去巫童那裡,說大殿下在我這裡,請他過來一敘。”
要是別的什麼事,天大的簍子景七也不怕,可烏溪……景七這時候想起這孩子腦仁都疼,那怎一個“軸”字了得。赫連釗固然好大喜功喜歡人奉承,可南寧王和太子走得近這件事,是全京城人民都知道的,當然在大皇子眼裡,太子不足為慮,可畢竟老政客了,還是有幾分謹慎的,便存了拿烏溪試探的心思。
景七臉上裝得若無其事,嘴裡卻發苦,一瞬間腦子裡想過好多他認為可能的結果——比如烏溪幹脆裝死不來,這還好點,不來還能給他扯點別的理由,就怕他來,一見面先來一句“我認識你赫連釗,你是我們的大仇人”,要麼直接抽出他那把鉤子殺將過來,來他個幹幹淨淨……
——這事他還真不是辦不出來。
人生仇恨何能免啊何能免,景七一面跟赫連釗和卓思來做沒心沒肺狀扯淡,一面心思急轉,開始琢磨烏溪要是真來了,鬧出事情來怎麼收場。
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了,烏溪小祖宗,已經不奢望你不翻臉,隻希望你翻臉的方式能稍微委婉一點。
幸好推杯換盞互捧臭腳這些事,已經變成了他本能一樣的東西,就這麼一心好幾用,那兩個也沒察覺出不對來。
過了一會,平安回來:“殿下,王爺稍候,巫童說話就過來。”
赫連釗點頭,景七的心先沉了一半。
又過了一會,果然聽見人報說巫童來了,景七打眼一看,好,又是那身裡三層外三層、恨不得拿眼睛出氣兒的裝扮,於是另一半存了僥幸的心也沉下去了。
好歹南寧王也是大風大浪經過數番的,心裡一做好最壞的準備,立刻開始盤算後續的退路和怎麼解決。心裡琢磨著,人卻站了起來,伸手拉過烏溪:“你倒是快,來見見大殿下。”
他表面是拉著烏溪去見赫連釗,實際卻是不著邊際地擋在兩人中間,一邊偷偷打量了一下烏溪的表情,可惜烏溪整張臉上就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還那麼黑那麼平靜,景七還是頭一回有些摸不準他是什麼意思。
赫連釗仍是那副讓人看了想把盤子扣在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假裝高深莫測,實則沒事找事。
這大皇子很擺譜地對烏溪點點頭,說道:“巫童過來了,坐吧。”
竟比景七這個正經主人還像模像樣。
烏溪固然是南疆送來的質子,在京城的確是可有可無的那麼一個人物,可畢竟是未來的南疆大巫師,真論起身份來,也不一定誰比誰高低。赫連釗這一句話,那簡直就是極端輕慢了。
景七覺得自己手裡攥著的這條胳膊,登時就繃緊了。
便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笑道:“上回子舒兄送來幾壇好酒,你還沒嘗過呢吧,正好這回有口福。”
他親自起身給烏溪斟了酒,略微背對赫連釗,臉上裝出來的笑意隱了去,極小幅度地對烏溪搖搖頭。烏溪一雙眼睛隻是望著杯子裡澄澈的酒漿,也不知道看到沒有。
然後少年端起酒杯,站起來,對赫連釗說道:“敬大殿下一杯,我先幹為敬,以前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殿下還請看在烏溪年幼不懂事的份上,不要放在心上。”
景七愣住了。
赫連釗卻笑起來,也端起酒杯,對他舉起示意:“這話是怎麼說的,巫童有什麼地方得罪過我,怎麼我自己都不記得?思來,你記得麼?”
卓思來賠笑,烏溪微微揭開面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赫連釗也低下頭,是那麼個意思地沾了沾嘴唇,便放下酒杯。將懷裡的香貓託起來,笑道:“巫童這份禮可太重了,讓人誠惶誠恐啊。”
烏溪微微欠身,淡淡地說道:“不算貴重的東西,大殿下不嫌棄就好了。”
赫連釗手裡把玩著乖巧的小貓,心裡十分愉快。
這種愉快和烏溪怎麼樣是沒關系的,都知道這位不見人,誰的面子也不給的巫童,此人又臭又硬,小小年紀便像塊茅坑裡的石頭似的,想當年那赫連琪幾次三番向他示好,都被不客氣地擋回去,隻把赫連琪那賤人生的崽子氣得七竅生煙。
可就這麼一個人,今日竟向自己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