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赫連翊一笑,低聲道:“父皇打算趁著他萬壽節時宣旨,要將宋太師的孫女指給孤。”
周子舒忙道:“原來已經定下了麼?恭喜太子。”
赫連翊卻不緊不慢地問道:“可是那日我與你們說這事的時候,別人都是驚訝,偏你聽了,一雙眼睛卻去瞟景北淵,孤卻不明白了。”
周子舒臉色白了一白:“草民……”
脊梁骨上的冷汗開始往下淌。
赫連翊卻嘆了口氣:“你看看,還沒說什麼呢,先緊張上了,你們這些人哪。”
他抬起頭,看著周子舒問道:“你當時在想,太子心裡惦記的正主就在眼前,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想試探試探不成?對麼?”
這種事情心裡有數可以,但是絕不能讓人看出自己心裡有數。周子舒心思急轉,卻不知道赫連翊是抽的哪門子風說破,隻得往旁邊撤了一步,跪下來:“草民不該妄自揣測,這……罪該萬死,太子殿下……”
赫連翊輕笑一聲,道:“起來吧,做什麼大驚小怪的,多大點的事兒,看出來就看出來唄,孤又不能叫人把你的眼睛挖了。”
周子舒於是更覺得提心吊膽了。
赫連翊小聲道:“起來,孤還能怎麼樣,他在眼皮底下,看著他挺好的,也就得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總是了解些的,孤要是真把他鎖在身邊,當個……豈不昏聩透頂了?社稷與私情,孰重孰輕孤還是分得出的,別把孤想得那麼荒唐。”
周子舒輕輕地松了口氣,這才站起身來,卻不敢再坐下了。
赫連翊嘆道:“他要是也有青鸞一半叫人省心,不整天氣我,也就好了。”
晚來春恨時,叫落花獨立人,最傷那微雨雙飛燕。
赫連翊終究是個清醒人,既然早知道夜雨霖鈴終是怨憤,何苦要有那骊山語罷清宵半的片刻歡愉呢?
不過憑一剪殘影,出神片刻,聊藉相思罷了,還能落個細水長流,流著流著,說不定歲月流逝,少年情懷散了,也就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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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翊又道:“他這些日子動作不小,雖說……到底有些不放心,私下裡你多看著些。”
周子舒忙點頭稱是,赫連翊點點頭,揮揮手道:“去吧,孤在坐一會。”
可他腳還沒踏出門檻,又聽赫連翊在身後低低地道:“子舒,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是……”
周子舒猝然回過頭去,見那年輕的儲君半個身子坐在簾子投下的陰影裡,一張臉看不清喜怒,隻有那雙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樣的厲,心中一凜,低聲道:“殿下,不該說的話,草民比死人還可靠些,請殿下放心。”
赫連翊這才有些疲憊地擺擺手。
宮裡轉眼便忙碌起來,赫連沛五十五壽辰,好歹算個整數,魏城案的餘威還在波及,空氣還緊張著,可皇子皇孫文官武將們又要迫不得已地開始新一輪的絞盡腦汁。
景七給赫連釗的那隻奇貓,自然不能是萬壽節當天送上去,否則這個“大皇子撺掇耽於玩樂”的名兒便坐實了,賀禮還得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千年王八萬年龜的那套正統玩意兒,所以赫連釗是提前了幾天,進宮請安的時候,將跳舞香貓送上。
隻說是自己門人在民間異人那裡搜羅的,不敢專美,送來給父皇解悶,全當替自己盡孝。
這種讓畜生盡孝的行為,讓赫連沛滿意得不行,當即給了一堆賞賜,若不是還有點理智,幾乎脫口要給赫連釗封個帶著貓味兒的親王。
赫連沛多少有些孩子心性,得了好東西,就願意四處顯擺一圈,還特意出宮去了趟南寧王府,蹭了一頓飯,給景七好一通表演。那貓沒給赫連釗之前,在王府養了十多天,眾人早都看膩了,看著皇上那興致勃勃的樣,也不能說破,還得陪著假裝新鮮,景七心裡十分哭笑不得。
這些日子好事壞事不斷,赫連釗明顯壓了赫連琪一籌,人逢喜事精神爽什麼的就不說了。
太子大婚的消息下來,有嗅覺敏銳的老狐狸,開始注意到這位名聲向來不錯的太子殿下身後的勢力。
赫連琪也終於明白了什麼叫低調做人,黑巫的事業被他捂了下來,景七託著周子舒探訪過,可竟然連周子舒那裡都暫時沒有結果,可見二皇子小心謹慎。
小半年以後,陸深進了戶部,終於能大展拳腳,加上景七幫著他從中插針引線四處逢源,一時也算風生水起。
王府卻多了一位“學生”。自從景七知道烏溪一天隻睡兩個時辰,其他時間都在練功之後,再不好意思拽著人家出去瘋玩了,烏溪卻習慣了每天下午過來坐一會,一般是景七剛醒了午覺的時候,赫連沛一直沒有成功地給巫童府指派先生,景七好為人師的毛病一發作,幹脆就趁他在這坐著喝茶的時候,天南海北地給他說。
烏溪絕對是個好學生,絕不因為景七是個看起來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就不聽他說話。隻要你說得對,隻要你有學問,能學到東西,別說是景七,就是端茶的小丫頭說話,他也會屏息凝神地細心聽,絕不亂插話。
景七這一世憊懶,卻不是因為不讀書,而是因為以前讀過了,不耐煩再來一遍,經史子集不能說無所不通,過去宮裡跟皇子們一起讀書讀出來的,還是有一定造詣的,加上見識遠比那些個之乎者也的老夫子多得多,講起來從不枯燥,引經據典順手拈來,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跑題,四書五經能串到宮廷野史,拉不回來又串到兵法權謀。
烏溪都津津有味地聽著。
可是不知是不是他性情緣故,說起權謀之術,他總是有些許困惑。
這日,景七正講史,提到前朝幾國爭霸的事,說起縱橫之術,便有感而發道:“所謂‘同盟’者,其實隻是一段時期之內,有一樣目標的人,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什麼永遠的朋友。一開頭作小服低示人,找到對方的弱點,直打七寸,賄賂之,拉攏之,使他態度軟化,不能太過刻意,否則顯得蠢,落了下風,要做得不動聲色,要讓事情看起來是機緣巧合。”
烏溪點點頭:“就像你對赫連釗那樣。”
景七坐正了身體,來了精神:“對,可是這樣還不夠,知道還差什麼麼?”
第二十七章 蘭堂夜品
烏溪想了想,說道:“你的意思是說,這種同盟隻是虛情假意,不是真心,不長久的麼?”
暗贊一聲孺子可教,景七不知從哪拿了把扇子,“啪”地用力一敲烏溪肩膀。烏溪知道他手勁不算大,也敲不疼,就沒躲開生受了,然後才很有耐心地問道:“說錯了麼?”
“說到點子上了。”景七搖頭晃腦地感慨道,“這樣的同盟必定是不穩妥的,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不用說這種‘露水姻緣’了……”
烏溪皺起眉,景七輕咳一聲,知道這孩子這是不贊同的表情,於是輕輕揭過去道:“隻是比喻,比喻。”
果然烏溪較真道:“夫妻是要過一輩子的,為什麼是‘同林鳥’,還說‘各自飛’這樣不好聽的話?”
景七懶得跟他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擺擺手道:“我就是那麼一說,不是那個意思,你當耳邊風得了。”
烏溪皺皺眉,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這隨隨便便的態度有點不快。可心裡還惦記著景七剛剛的話題,於是先壓了下來,決定以後再和他溝通這個問題。
這麼長時間了,烏溪也算看出來了,這個朋友看起來跟誰都嘻嘻哈哈、隨波逐流的樣子,其實別人跟他說點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表面上認錯認得挺快,根本不當回事兒,過一陣子就忘了。
景七為老不尊地蹭蹭鼻子,趕緊把這更不著邊際的話題拉回來,說道:“剛才你也說了,討好是不行的,投緣也是不行的,所謂同盟,就是約好了要共同進退的,但是約定不是繩子,要是有誰背信棄義,可也管不住。”
烏溪皺皺眉,心說大慶人真要不得,約好了的事情還背信棄義,也不怕食言而肥。
隻聽景七接著道:“你這同盟不能是隻能同享樂,不能同甘苦的。你不能辛辛苦苦拉來一個同盟,到關鍵需要人的時候,叫他背後捅刀子,讓你自己孤軍奮戰。你說該怎麼做?”
烏溪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我不會和這樣的人結盟的,我的朋友都是信得過的。你跟赫連釗的後續,打算怎麼做?”
景七笑道:“教你兩個秘訣,一個叫做威逼,一個叫做利誘。所謂威逼,就是拿住他的短處,將他和自己綁在一條船上,要做到你亡他亡,他亡你涼快,才是威逼的最高境界。利誘,這就更簡單了,世人所求,不過財、色、權、欲幾條,這天底下沒有人不敢幹、幹不出來的事,隻要你給的籌碼足夠高。”
這話說得太過赤裸裸,烏溪聽著隻覺得胃裡都反上了一股子酸水,怎麼都不得勁,想了半晌,又想不出怎麼反駁這話,因為景七說得確實是有道理的。
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問道:“這是為了什麼呢?也是為了財色權欲麼?”
“若為了財色權欲,我就不和你說這些了,怎麼著還不是過啊,整個天下都是皇上的,他不也就吃一個人的飯,睡一個人的地方?也沒見他半夜裡滿京城轱轆著睡。”景七的笑容有些飄,習慣性地眯起眼睛,嘆了口氣,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隻是為了能活著啊。”
烏溪默然不語。
正好這時候,平安進來了,呈上一份禮單,對景七道:“主子瞧瞧,給太子殿下大婚的賀禮,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沒?”
從下了旨意到禮部內務府開始籌備,再到等良辰吉時,春來都過到秋至了,才算折騰得七七八八,眼看著好日子就快到了。景七接過來瞄了一眼,算是中規中矩,點點頭道:“太子殿下的事,別越過了他兩位兄長就成,厚一點可以。”
平安點點頭,表示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