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一愣,以為他不放心,便道:“主子放心,王爺的後事是皇上親自著人操辦的,皇上昨兒個晚上還親自過來看過您,囑咐說讓您好好歇著,別的事情不用多費心。”
景七點點頭,看著帳子頂發了一陣呆,就在平安要滅燈的時候,突然轉過頭去:“先別。”
平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著他。
景七努力地用那麥秆一樣的小胳膊把自己從床上撐起來,靠在一邊,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看著這屋子,看著平安。
算起來,這時候平安也快十四了,身量長了起來,卻還是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肉鼻子肉眼,憨憨厚厚的模樣,這孩子像是天生少了根筋,手長腳長,卻老是協調不到一處去,一輩子都沒個伶俐氣。
可是景七想,這傻孩子卻是為數不多的,真心待過自己的。
平安說話的時候總是帶一點鼻音,他小時候極愛哭,淚包似的,小圓臉兒上總帶著那麼點委委屈屈的意思。卻是在這一年,要被迫和自己一同撐起南寧王府的時候,好像一夜之間就長成了個大小伙子。老王爺頭七過後,景七被皇上接到宮裡養著,老管家年紀也大了,王府裡大大小小裡裡外外的那點事,幾乎都是平安一人打理。
景七看著這少年,心想,其實是平安把一輩子都獻給了王府,才撐起了這個人丁稀少的家,那麼難,末了卻叫自己敗得那麼大方。
平安見他看著自己走神,以為他是大病初愈精力不濟,便輕聲道:“主子,點著燈睡不好,不必怕黑的,奴才就在外間,有事叫奴才起來就是。”
“我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死豬叫活?”
平安愣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打趣了,臉紅了紅,嗫嚅道:“好歹奴才也是個會喘氣的……”
景七卻看著他笑起來,悄無聲息地,眉眼舒展開來,眼先彎,嘴唇才慢慢翹起來,眼睛裡似乎有水光似的,然而仔細一看,又不見了。
平安覺得他看著自己輕輕笑起來的模樣,竟和那知天命之年的老管家有幾分相像,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有些心不在焉,像是一瞬間想起了很多事情,有些無奈,又有些欣慰似的。
這哪是孩子的笑法?平安嚇了一跳,以為是他燒糊塗了,伸手去探景七的額頭:“主子,可是哪裡不舒服?要麼……再叫太醫來看看?”
景七搖搖頭,垂下眼睛收斂了情緒,任平安扶著自己躺下。
平安給他掖好了被子,才要起身,卻被一雙小小的手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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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他家小王爺仰面躺在床上,一雙眼睛輕輕地合著,低聲說道:“平安,沒事的,有我呢。”
他聲音很小很輕,糯糯的,用那童音說出來,像撒嬌一樣,可是看著他的表情,平安卻忍不住鼻子一酸。
景七笑了笑,翻過身去:“早些歇著吧。”
燈火暗了下去,萬籟俱寂。
不知道是不是昏睡得太久,景七靜靜地躺在床上,隻是睡不著,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光,對著床帳發呆,片刻不到,外屋便傳來了平安這豬猡娃子的鼾聲,景七忍不住笑起來。
輪回七世,足夠他想通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赫連翊,比如平安,比如這偌大風光、卻冷冷清清的南寧王府。
為什麼那時執著於赫連翊?
他想不明白很多年,卻在剛剛睜眼的時候,驀地就明白了。
那名璉宇字明哲的老王爺也是個糊塗的,他自己的性子直隨了那死鬼老頭去,眼大無用,黑白分明,該看清的看不清,不該看清得卻又偏偏要看得清。
都是一輩子眼中隻放一個人,其他再不過心思,盡管去寒心。
世人都說老王爺痴情,自王妃去了以後,便失了魂魄一般,還是皇上體恤他這異姓的兄弟,將世子景北淵接到宮中,和皇子們一處養著。
這整天一副懶得活著模樣的老頭在他十歲的時候,終於得償所願蹬腿去了,把那十歲的孩子和空曠寂寞的王府拋在人世間。
天大地大,卻沒有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除了赫連翊,三百年前,他一直覺得,赫連翊是這世上自己唯一的念想,像是溺水者的一根浮木似的,非得抓住了——生如此,死相隨。
死心眼程度和景璉宇如出一轍,二百五水準和白無常殊途同歸。
認準了這麼一個,其他的,朋友也好,平安也罷,竟全沒在意過。景七聽著平安平緩的鼾聲,突然覺得自己原來是天下第一白眼狼,原來那幾世受的苦,都是報應麼?
也不知亂七八糟地思量了多久,景七才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睡上一會,醒上一會,覺得身上再次不舒服起來,像是被架在爐子上烤似的,骨頭縫裡都冒著酸水。他知道這是又燒起來了,不過心裡有數,熬過了這一宿,差不多也就快好了,懶得叫平安,把自己往被子裡縮了縮,忍著熱發汗。
朦朧中一聲脆響,像是什麼人又把什麼東西碰碎了,景七混沌的意識被驚醒,懶洋洋地沒睜眼,知道平安這笨孩子,一天要不摔打些東西,就不能安生過去。
然而此時,一隻涼涼的手搭在他的額頭上,舒服極了,然後他聽到一個人帶著點怒意的聲音說:“人都燒成這樣了,你怎麼伺候的?還不去叫太醫——”
景七立刻覺得,還是讓自己燒成爐灰吧……
第三章 故人猶在
那聲音他就算化成灰也不會聽錯。
白無常在忘川邊上輕描淡寫的一聲“赫連翊”,並沒觸動他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加上刻意遺忘,這名字埋在記憶的最深處,險些挖不出來。可是他依然記得那人的聲音。記得那人的小動作,記得他手指搭在自己額頭上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做一些撥開他頭發的習慣。
這些都像是深入了骨髓的東西。有時候景七想,其實沒有當年和赫連翊那場不死不休的糾纏,也就沒了那三生石畔一坐一甲子的七爺。
孽緣這種事情,就好比出門遇見的鳥糞,千方百計地想繞過去,挖空心思地提防著,可總有那不知從哪裡飛出來的鳥,奇兵突起,一坨天糞卻還是認準了自己的腦袋,不遲不早地落下來,從此心理上就覺得晦氣如影隨形。
景七心裡暗嘆一口氣,知道自己剛剛被平安驚醒的時候,呼吸頻率已經變了,便不願再裝樣子,睜開了眼睛。
雖然隻有十來歲,卻生得芝蘭玉樹一般的少年人,就那麼撞入了他的眼。
隻是景七想,這赫連翊,也……太嫩了些。
那少年見他醒了,臉上的怒色瞬間退了,俯下身來,放柔了聲音:“你怎麼樣,身上哪裡難受麼?”
一世為人時,見了昔日那深深愛過,狠狠傷過的人,心裡總會湧起萬般滋味,悸動不已,可時間已過了幾百年。
眼下景七再見他,也隻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想,赫連翊原來竟是這樣的麼?怎麼……都覺得陌生了起來。
赫連翊見他呆呆的不說話,隻道他燒糊塗了,小心翼翼地再次探上他的額頭,皺皺眉,回身對下人說道:“藥還沒好麼?老這麼著再燒壞了腦子。”
景七想,我腦子本來就是壞的,這回多燒一會,倒省得回爐重造。
他回過神來,突然發現這是一種老大站著他躺著的場景,頓覺不適,撐著身子就要起來,吞了口唾沫潤潤喉嚨,張嘴道:“太子殿下……”
赫連翊趕緊把他按回到床上,失笑道:“病了這一場,倒學會多禮了,躺著別動。”
當今皇上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比如想起一出是一出,比如隔三差五地犯犯痴呆病,比如當年興起了堅持立嫡不立長,幼子赫連翊一出生,便傳旨下去要立這還沒滿月的肉團兒為太子,再比如那之後的十幾年,如一日似地把他親自立的太子丟到腦後,再沒管過。
說句不敬的,隻怕如今太子殿下,還不如皇上他老人家養在上書房的八哥有存在感。
加上赫連翊上有兩個如狼似虎的長兄,二皇子赫連琪便要長他十歲,老大赫連釗更是早就羽翼豐滿,誰也沒把他這便宜太子放在眼裡,都當他是皇上那些除了“鸚鵡大將軍”,“媳婦太師”,以及“說書先生宰相”之後的又一個笑話。
唯有從小養在宮裡的南寧王世子景北淵與他親厚,景北淵年紀小,沒了父母教導,自小耳濡目染著那穿著黃袍、天下第一不著調的皇伯父,也就沾染了不少不著調的毛病,倆人雖然身份不同,性子更算是南轅北轍,卻有一點同病相憐,都是有娘生,沒爹養的。
赫連翊嘆了口氣,給他掖好被子,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拍拍他:“這些話我原不該說,你也不要太傷心,老王爺這一走,對他其實也是個解脫,料理了喪事,便和我回宮,和過去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景七不吱聲,隻是靜靜地端詳著少年的側臉。
這時候兩人都是無依無靠,小時候一處長大,感情不能說是不親厚,後來卻落得生死不見。
景七驚奇地發現,當年在奈何橋邊枯坐等著這個人的時候,那種愛恨交織、拿不起放不下的心思,好像忽悠一下便消散了似的,胸口空空蕩蕩的。